■王景新
家嚴胸臆中的地圖,是一幀暗自加鹽的景致,總在長途電話中抽噎傾洩別愁的雨。
那偉岸舒張的秋海棠,思記卻恆常不可得見,化作我孩時書桌旁,黏貼一頁簡素明潔的等比例尺縮小中國大陸境內全覽圖,賜予他解縛的清爽;於我,地理可識而不得他老家故居的鄉里門道而入:他的鄉家豈是我的家鄉?
家嚴身在此岸異鄉,思自己的念,偶對家慈與兒子陳憶鄉情:今天的星散流離,重複著日昨的流離星散。聽者藐藐,難免疏落了回應,對岸如一紙地圖生份冷感,對牛彈琴般全然徒勞。不若同天涯淪落的陳伯一道,在口述中拼湊建構璿圖,按路回鄉。原等比例尺縮小的故國河山圖,說時如故如晤,放大了若干倍骨幹血肉,舊鄉還是最美。
談興高昂的方言鄉音,不必忍抑,釣絲一樣,無比準確勾起仙鄉輕軟的鄉風撲面,四隻老花眼一瞬回春,閃漾著少年郎的炯炯神采,共時且共感,不知身耄耋;亡鄉失土者的話頭,對岸鄉梓玄遠的雨聲全贏,本地左近的蟬噪全隱,連綿雨絲彈出最勝的鄉聲清音。
山東圖,貌似振翅欲翔的鷹,何以家嚴一生也飛不出鄉思籠牢?山東形,也像極了中國大陸的那一葉相思草,偏偏,這相思草又名斷腸草,不似台灣狀似番薯,父伯輩幼時苦裡嚐甜的清貧吃食,餓人的口腹慾形狀;而家嚴眼尾曾殘餘的鄉關淚跡,在他永遠的外出後,留我承繼存續。
此去,那望斷的視線終點,是我淚水起點——換從我的眼角流出加鹽的父刻回憶,不同的是,地瓜地圖上,北緯25°東經121°的三福里忠靈祠至親埋骨,插入大頭針定位座標,地景刺點也加添了鹹鹹的哭,地圖仍是比例尺縮小的地圖,人已兩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