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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轉機
■瑞伯
我從法蘭克福飛回台北。很便宜的票,長沙轉機,來回不到六百歐。啟程當天到機場,印度地勤搞不清楚長沙,廣州,北京等轉機點的差別,講了好幾次,最後是一個瘦小的中國人出來解決。他無奈地說這些外國地勤教了好幾次就是不會,反正後來講中文的都會幫忙收拾。因為颱風,去台北的班機全取消了,但可以今天先飛長沙,再找票務協轉,否則下一班便是三天以後了。
後來我還是決定先飛長沙。出關,換鈔,搭大巴進市區待一天。沿途處處大興土木,進了城也是一團灰濛。我拖著二十多公斤的行李穿過火車站前喧囂的大馬路,住進ㄧ家平價連鎖酒店,不時想著入境時殷切的工作人員。他瞄著人們捏在手上的護照,不時輕聲提醒台灣護照收起來,用不上。我就這樣和幾個排隊的人有些曖昧地相認,但過關後也就各走各的了。早知如此,我就加買旅行不便險,也不帶大行李。
卻又是很熟悉的夏日潮悶。走沒幾步,就出一身汗。令人瞬間想起竹子、蟬噪、濕氣,以及無數個打傘或擦防曬油的日子。舉止安詳的櫃檯小哥慢慢問我,要不要加點錢買月餅。雖然婉拒,但月餅甜潤的印象或多或少緩和了倉促的心情。
我討厭說走就走,不喜歡突如其來,一路進城只是滿心煩悶。如果今天是在曼谷或阿布達比滯留,或許我會很興奮,因為那是還沒去過或去得不夠的地方。大概確實因為無心遊賞,所以眼目所見俱是日常。旅館房間窗口正對一條大馬路,半新不舊的白磁磚大廈,牙醫與補習班招牌林立,同樣貼著大廣告的公車接連駛過。我繞了街區一圈,興沖沖買了滷味,豆漿,酸辣粉和豆沙餡餅。很快就滿手食袋了。民宅鐵窗有凌亂的盆栽,穿白汗衫的大叔朝路磚灑水,小吃店的舊大風扇,在清淡的燈光下刮,刮地旋響。這情景很像青年公園附近的小市場國宅。二十年前如果要拜訪大阿姨,我們會走到消防隊旁社區高中的馬路等52路公車,帶著禮物穿過整個西區,我會沿途想著紅豆餅、涼圓、雙胞胎。漸漸我發覺原來拎著小吃越走越閒適,是一種日常作息反覆雋刻出的身體記憶。毛孔因來車微微的熱風而張開,也是一種身體記憶。縱使風沙埋得很深,泡在潮悶的空氣洗洗,人就登時醒神,彷若時間從未前進。只是52路公車,很久以前就已經沒有了。
卻又不像我的家。筆直粗壯的大馬路,分毫不讓洶湧的喇叭與汽機車,海島雲朵的形狀也比這裡豐澎而劇烈。時間有限,張家界馬王堆這樣的景點自然不可能去,岳麓山也僅是匆匆一瞥。雖然查查手機,可以知道什麼該看,哪裡該去,正如人們可以輕而易舉瀏覽並複述任一老城的歷史,但越是看,越覺得自己根本一無所知。厚著臉皮問了公車上的女大生。她說:這裡沒什麼景點,不如去做足浴。大概因為就住附近,她也順口提了橘子洲和中南大學一帶的荷花池。我就隨喜散步去了。秋高氣爽時應該很美,可惜此刻好像還是來得太早。遠處的毛澤東雕像巨大而雪白,彷彿有少女漫畫飛揚的睫毛,在成帶的江洲與暮雲間奇異地漂浮。卻看見洲上有人撐篙,有人倚樹獨坐,不知怎麼渡過沼澤走到平緩的水流邊上。那些人很慢,很靜,很長一段時間頭都不曾抬起來。那乍看意興闌珊卻又異常專注的悠緩,與大路與遠方似乎都是不同的世界。漸漸我也幾乎忘記溽熱,沒入一方凝膠狀的時空底。在混濁而無形的過站,籠罩的是過往的疊影,換的是我自己的零件。
停留的時間太短,對於長沙地景實無評說的資格,只是偶然跌落了啟程與抵達之間的節點,被時近時遠的熟悉推移著,不知應該發現還是回味。後來我決定找個人徹底且大聲地說說話,於是花光所有的錢,招計程車去機場。車上有鮮紅的祈福穗,油亮的木珠坐墊,師傅與客人卻隔了一層霧裡看花的厚玻璃。當師傅快樂地聊起他兒子的婚禮,我就忘記了窗外迷迷的煙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