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小紅出任務

文/吳瑞玲 插圖/國泰

八歲時,我學會騎腳踏車。那時候無論去哪裡,總是騎著「小紅」,煞有其事地以車代步,不過,所謂的哪裡也只是在我們村子裡罷了。

自從學會了騎車,我不再排斥媽媽的差遣。有一次我和妹妹在小閣樓一邊玩丟沙包,一邊數口訣:一放雞、二放鴨、三分開……,眼看快要輸了,媽媽的派令:「玲仔,去隔壁柑仔店買一包味素轉來。」來得正是時候,我順勢把沙包往空中一拋,趁機落跑,木梯的踏板被踩得「乒乓乓乓、哐啷哐啷」好像發生地震般晃動,我這小肉球一路連滾帶摔下到地面。套上拖鞋,顧不得左腳穿到右腳,急著跑到倉庫,把愛車「小紅」牽到騎樓下,準備起程。

媽媽好氣又好笑地把鈔票交給我,啐一聲:「只是到隔壁,不是欲去天邊海角。」

 

真正去天邊海角的任務,很快來了。那一天好不容易拚完作業,已經晚上九點多了,媽媽突然喚我:「玲仔,這提去外嬤兜。」她將冷凍的兩尾海草魚、一塊三層肉,裝進印著興農農藥公司的肩揹袋,再把兩條綠色提帶交叉綁緊,掛在我的右肩上。肩揹袋的大小,剛好貼著咯吱窩到腰的部位,一陣冰涼傳到身體。

那是電視機尚未普及的一九七○年代,務農的鄰居習慣早睡早起,晚上九點左右整個村子便安靜下來。外婆家距離我家很近,只要彎進一條巷子就到了,我甚至懷疑當年媽媽出嫁那天不是搭車,而是用走路的。可是,天黑之後,巷子裡隔了好長一段距離才有電線桿,昏黃燈光照在有限的範圍,暗得像吃人的黑洞,還有嚇死人的狗吠聲。

得令之後,我還在猶豫是否要勇敢騎小紅出任務,或是老實跟媽媽承認我怕黑、怕狗,不敢去,大嗓門的媽媽已壓低音量:「要細膩,毋通予阿公看著。」

「蛤,為什麼咧?」對於我稍嫌大聲的傻問題,媽媽兩道眉毛緊蹙得連成一線,食指頂住微微嘟起的嘴唇,我雖然不懂媽媽真正的意思,但感覺到這事情不宜張揚,不敢再問下去。

調整好肩揹袋,我學卡通影片頑皮豹裡的偵探,縮著肩膀、拉起衣領、墊起腳尖左閃右躲地到了倉庫,準備牽小紅出任務。那倉庫每到夜晚總有老鼠在鼓鼓的米袋堆裡跑來跑去,發出吱吱叫聲,忽然一團小黑影從腳下掠過,我嚇得尖叫,立刻聽到一聲大喝:「啥人佇遐?」

阿公捻亮大燈,我立正站好,一動也不敢動。

阿公帶有寒意的眼光,往肩揹袋射過來。我一緊張,根本不必等大人升堂審問便全盤托出:「媽媽叫我提兩尾海草魚、一塊三層肉去外嬤兜。」

阿公停頓了幾秒,終於開口:「海草魚毋通提去予恁外嬤食。」當下我感覺有點奇怪阿公怎麼會如此小器,跟他平常和善待人明顯不同,但他接著說:「彼个足濟刺,後擺叫恁阿母要提魠魚予外嬤,知否!你緊去緊轉來,騎車要細膩。」阿公瞇著眼打哈欠,輕輕揮揮手,示意我快走。

暗夜裡,家家戶戶關上大門,門窗的玻璃透著毛邊光暈,騎樓下亮起一盞盞紅色的平安宮燈,整條街罩著白白薄薄的霧氣,路上只有我騎著小紅。

 

騎過巷口那盞路燈,巷子裡陷入一片漆黑。右手邊有一小叢和電線桿等高的竹子,如亂髮般的竹葉隨風搖曳,發出「吱拐、吱拐」長長的聲響,好像電視劇裡林投姐推開棺材板出場的音效,我感到肩揹袋越來越沈重,心臟狂跳地像要從嘴巴竄出來,全身冰涼到快結凍了。

此時,突然想起愛聽鬼故事的妹妹說過:「對著烏鴉吐口水,可以消災解厄。」於是我朝著空氣呸、呸、呸,呸個不停。

順利脫困後,還有更令人腿軟的一關,我必須經過一群野狗聚集的地盤,其中兩、三隻從黑暗中竄出,露出森白的尖牙,追著我狂吠。恐懼加深凍結我的舌頭,這次我竟然呸不出來,用盡所有力氣踩著小紅逃過另一劫。

外婆見到我頗為訝異:「你是看著啥物,那會驚較面青恂恂?」我跨下小紅,膝蓋仍不停顫抖,口齒不清地迸出一句:「我驚狗仔逐啦!」

「徛予直,雙手攑懸,按呢,狗仔就感覺你比伊較大隻,就會怕,不敢逐你。」外婆蹲下來拍拍我的胸口說。

但這招不管用,我根本不敢停下車跟野狗正面對決,更何況也許還有林投姐跑出來。

 

這任務已經是半個世紀前的事了,常聽人說時間足以讓人變得更堅強,如今我已初老,仍然害怕黑暗也怕狗,只不過人生已經走到這裡了,會給自己打氣:「嘿,沒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