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 蔡莉莉
雨天,車行中山南路,經中正紀念堂,從模糊的雨窗望出去,牌樓上自由廣場四個大字,筆畫缺角,充滿毛邊,顯得斑駁而破損,疑心難道因疫情無遊客而失修?
等紅燈時,再次確認,方知那多出來的撇捺是鴿子的畫蛇添足。廣場上的鴿群,全數飛到牌樓下躲雨,把門楣站成鳥踏,層層排站。整座白色牌樓成了臨時停鴿場,遠看就像一張佈滿老人斑的臉。
廣場的鴿子不怕人,住家附近的鴿子也喜歡親近人類的居所,慣常把陽台當作牠們的歇腳亭,無聲無息地輪番佇足。牠們站定之後,喜歡朝向假裝沒在看你的地方,其實敏覺的鴿子正以一邊一側的單眼,一動也不動地盯著你。臨走,還不忘慷慨留下鴿糞當作伴手禮,告訴你今日已打卡下班。彷彿宣示此處是我輩鴿族上班的地盤,朝九晚五,明天再見。
在天還濛濛亮時,我便聽見窗外的鴿子咕咕咕的報時,三連音咕久了,還會換節拍,換音高,不可不謂敬業。我喜歡研究鳥語,鴿子的叫聲於我是一種懷舊,每次聽見,總使我瞬間回到當年洛杉磯的清晨和黃昏。那咕咕咕的叫聲,像中音直笛,從容沉穩,是一種安定的基調,遊子的鄉愁因這熟悉的音節而得到撫慰,我幾乎錯覺自己不是身在異國,而是跑回童年躺在外公家的榻榻米上。
外公在後院柴房屋頂搭了一座小鴿舍,他養粉鳥,不為競翔也不為通信。鴿舍旁有棵土芭樂樹,隨手一摘,便是香甜的水果下午茶。半圓形的木籬笆爬滿了絲瓜,絲瓜藤下終日走著一隻隻無所事事的雞,牠們最大的功能是下蛋,順便沿路幫菜圃施肥。後院的這些那些,最後全進了我們的胃,每當冬令進補,鴿子就成了餐桌上最華麗的主場。
家住十樓,鴿子依然殷勤晨昏定省,連中午也很認真,好像守著什麼,睜著發亮的眼,「咕咕咕」,「咕咕咕」,使我想賴床亦不可得。那以為消失卻又一再重複的咕咕聲,聽久了,有一種緊張,就像打不到的蚊子,餘音猶在。逐漸能體會,為什麼朋友會為了擺脫鴿子morning call的糾纏而搬家。日光從紗簾透進來,看見鴿子站在窗台,我倏地拉開窗簾,牠機警地慌亂拍翅飛走。這時,一個記憶裡的畫面突然浮現腦海。
那是一個光燦的下午,我下樓出門。電梯門一開,大廳傳來鳥類噗噗的振翅聲,牆沿一隻鴿子,正以一種貴妃醉酒的步態行進。印象中,鴿子是縮小版的孔雀,總是無比自信地昂首挺胸,就像芭蕾舞者不停頷首謝幕的姿態。只見牠一振翅,約莫飛一公尺高,旋即撞到擦得極亮的落地窗,好大一聲「砰」,掉下來,暈了三秒不動。飛起來,又撞到另一面落地窗,倒在沙發旁,不動。以為死了,三秒後又站起,奮力一躍,又撞。幾次之後,歪歪斜斜地找到門,撲翅飛走了。那一種飛有很大的意志,不明白,但不放棄。那不斷想竄飛而失敗的振動,很痛,很孤單,也很堅持。
鴿子除了規律和固著之外,還具有強烈的歸巢性,於陌生之處無法安心棲息,十分戀家,時刻都想返回自己的故鄉。即使放飛千里之外,依然竭力返歸,中途亦不多做逗留。這真像我,若非鴿子吃素,我差點懷疑自己是鴿子投的胎。
在美國讀西洋美術史時,我的碩士論文是關於美索不達米亞圓筒印章(cylinder seal)的研究,把考古團隊剛出土的圓筒印章滾印出來,將動物植物人物的各種細節,加以編碼並分析演變。鴿子早在西元前三千年兩河流域的伊拉克,就已經是人類的地球小伙伴了,人類養鴿的歷史已經有五千年。
窗外,一隻鴿子正躡手躡腳地沿著花盆移動,彷彿專注練習著走台步。幾千年來,鴿子永遠都是親近人的,在每一個朝代每一個國家每一個居所,日日相隨。望著牠,耳際自動響起那一聲規律的「咕咕咕」,周夢蝶的〈九宮鳥的早晨〉也就一下子跳出來了:
那邊四樓的陽台上
剛起床的
三隻灰鴿子
參差其羽,向樓外
飛了一程子
又飛回;輕輕落在橘紅色的欄杆上
就這樣:你貼貼我,我推推你
或者,不經意的
剝啄一片萬年青
或鐵線蓮的葉子
……
世界就全在這裡了
如此婉轉,如此嘹亮與真切
當每天一大早
九宮鳥一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