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蕭蕭秋天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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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七日(星期四.台北.節氣小暑)

謝落花苞的鳳凰還是鳳凰

 

黃昏的步行,今天選擇通過忠孝東路的地下街,然後從敦化南路東側冒出來。節氣小暑,不要走太遠的路。

這個地方其實是安和路的叉路口,以前是我寫作論文不順時,不論夜有多深,都可以來到這裡翻尋資料、獲得靈感的地方,沒錯,老台北都熟悉的誠品書店坐落的地方,就像幸福一樣,24小時為你開放。

那時還有「詩的星期五」,我們尋個位子聽詩人談詩,談逃難,談生命。

如今,詩人遠走他鄉的遠走他鄉,搬往天國的搬往天國,原來的那棟大樓早已蹲了下來,消失了他自己的天際線。

現在安和路路口的工事正在進行,工人不多,護牆甚高,不可預期的台北會以什麼的姿態站起來?——倒也不需焦急,這一路走來,我們不是一路習慣著?

我走在遠離工事的這一側,正在一棵鳳凰木下張望。

台灣校園從小學到大學普遍栽種的兩種樹就是榕樹和鳳凰。

榕樹容易有樹蔭,招來麻雀樹上嘰喳,麻雀一樣的小朋友自動會來樹下嬉耍。

鳳凰木容易高大,也知道六月的時候應該應景,滿頭插滿紅花,麗禧熱鬧,為莘莘學子喝采:終於畢業了。

是因為這樣嗎?

但這裡是臨靠大馬路的大樓庭園啊!

今年暑假提早開始了,六月畢業的學子未曾返校參加實體的典禮,紅花有著意義已盡的失落感,七七的這一天完全謝落,即連大樓庭園的這一棵,樹顛一點紅意也未殘留。

但鳳凰木的羽狀複葉容易辨認,線形的小葉,葉質如薄紙,相對的羽片呈碧綠色或稍淺淡的碧綠色,整片葉子渾圓如中年君子,靠樹幹的葉片基部稍鈍而尾端微尖,如果是藉著這樣的羽翼飛翔,這鳳凰的飛翔也是溫柔的,從無一絲驚動天空的意念,是吉祥的鳳凰啊!

我喜歡在這樣慈祥的樹下,調整呼吸,安和自己。

 

八月八日(星期一.宜蘭.晴、有雲移動)

靜靜的龍潭湖、靜靜的瑪僯路

 

下午三點半從台北來到礁溪,等太陽軟了一些,朋友帶我們去龍潭湖,車上聽他們的話音,覺得應該是「龍潭湖」三個字沒錯,那是宜蘭地區我沒去過、也沒聽過的地方。宜蘭沒去過、也沒聽過的地名不在少,會仔細辨明他們說的地名,是內心來回在遲疑,既有了潭(深水)字,為什麼還要疊加一個湖?

最早有這種遲疑,是進入明道管理學院的第一年,發現校內有大約兩公頃的境教設施,人工挖掘的「蠡澤湖」,我知道以商業管理作為主標榜的大學,選擇能聚財又能散財的陶朱公「范蠡」作為典範而命名的湖,寓意深遠,具現出命名者的國學內涵,遲疑的是,既然選用了水字旁的「深山大澤」的「澤」,何以又接連一個水部首的「湖」?

後來我釋懷了,老教授點醒我,「澤」字用得最多的地方不是「水鄉澤國」,而是「恩澤」、「惠澤」的仁德,「澤物」、「澤骨」的布施。

——習茶以後,我更喜歡這種澤己潤人的溫潤之美了!

龍潭湖列名於蘭陽五大湖之首(龍潭湖、大湖、雙連埤、梅花湖、翠峰湖),面積約有十六公頃,稱之為「新蘭陽八景」之一時,有個典雅的名稱「龍潭清影」(《宜蘭縣志》),就在礁溪鄉內,水最深處可達四點五丈,應是天然型湖泊,舊稱「大埤」、「大陂湖」,就像台灣各地名為大埤、埤頭、後山埤、竹塘的埤塘遺跡,或自然或人工,農業時代調整水資源,用來蓄水灌溉的所在,工商今日,成為水鳥與人遊憩休閒的「龍潭湖風景特定區」,環湖周長不到三公里,車行約五分鐘,步行總在一個小時上下,上或下,取決於獨行或三五成群,取決於討論股票或選票、老巫婆還是小鮮肉。

龍,大家都喜歡的詞,龍潭虎穴的成語,桃園人選了龍潭,宜蘭人也選。龍潭湖入口處有個畚箕形的凹地,順勢挖成─個碗公造型的滑溜斜坡,洗石子的材質,是台灣少數不限年紀都可以溜滑的轉向長梯,就叫「龍掌坡」。很多人到了這裡,自動在自己的歲數裡加了一個小數點,這一點,快樂增多了,笑聲隨滑溜的速度也增高了!

湖邊廟宇的眾仙神,說不定也聽到這種笑聲哩!

龍潭湖原名大埤湖,同樣叫大埤湖的,還有遠在高雄鳥松區的澄清湖(大貝湖),他們一貫靜靜的,讓你可以聽見山間的鳥叫、湖畔的歡語笑鬧,或者閨蜜的呼吸、摯友的心跳,他們一貫靜靜的潤澤你。

晚上投宿於礁溪瑪僯路,隨口問了接待的先生「瑪僯」兩個字的意思,他竟找來二十幾年沒見面的朋友吳敏顯(他與吳敏顯二十幾年沒見,我也是),散文家吳敏顯一輩子住在宜蘭、寫宜蘭,剛獲得第九屆宜蘭縣文化獎,在九歌出版《我的風火輪》(2022),自言是「一個自以為還活得年輕自在的老人」,「一個似乎未曾遭受歲月蹂躪,卻帶點癡傻的鄉下人」,八十歲了,他的兩輪車仍然風風火火,環著宜蘭、繞著童年在書寫。

沒錯,他說,馬麟社或譯作「瑪璘」社,現在寫成「瑪僯」,是噶瑪蘭族(Kebalan)三十六社之一,據說原意是「獻祭」。

今夜,靜靜的瑪僯路,開闊的田野間,我不會去想人類學上、宗教學上的「獻祭」,只讓我們的身心靈靜靜的沉靜自己。

 

(選自爾雅出版社新書《蕭蕭秋天日記:尋常巷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