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慧文
黃昏的梳粧鏡子裡,曾經我引以為傲的一雙眼睛,儘管強自淡定、故作精神,也掩飾不了疲憊與滄桑。
從小爸媽和親友都說我的眼睛大而靈動,有聰明相;年輕的時候,男朋友說我的眼睛圓而漂亮,像貓的眼睛。如今浮腫的泡泡眼掩蓋了曾經美麗的雙眼皮,下垂的眼角總在不恰當的場合尷尬莫名地淌著淚,滿布的血絲暗示了每夜的淺眠。儘管配了多焦眼鏡,還是常得拿下,才看得清眼前的字。曾幾何時,我是個戴戴脫脫眼鏡的老太婆了。
每天早上一顆葉黃素,晚上一顆魚油,可以喚回青春的回眸嗎?
回憶過去,我想起年輕的自己,我在意瞳孔中的放大片或變色片是否亮麗,我在意睫毛是否塗得濃密又修長,我在意眼皮上的眼影是否刷得明媚又自然……我在意了眼睛周圍表面的一切,卻不曾在意眼睛裡面,我的靈魂之窗,攝入了多少吉光片羽,映照了多少大化色彩,更不曾在意它們,曾與多少有情目光相遇?
父親的眼眸是嚴厲的。是「我做錯了事,他只對我一望。我見了他的目光,便嚇住了」。母親的眼眸是內斂的。是「我看見他的背影,我的眼淚很快地流下來了」。
想到這裡,我旋入了時空的甬道。師長懇切的激勵,閨蜜貼心的陪伴,學生認真的求知,一雙雙眼睛如泛黃的映畫倏忽地滑過。當然,我也遇見過輕蔑、誤會、批判、惡意的眼眸,但那些早已被我打上馬賽克,甚至剪輯刪除。
我發現我得了失憶症,記不起真正輪廓鮮明的眼睛。原來我美其名是互相尊重、給予空間,其實太難傾心相付。我不試圖看進別人的雙眸,也不讓人看進自己的眼睛。看著對方的眼睛打招呼和談話是禮貌,但我總在對望幾秒便移開目光。這一生,緣來緣去,究竟曾有幾次與人忘乎所以的深情凝望?
突然時光停格在一雙烏溜溜的眼睛,是了,我曾見過這雙眼睛──像碧空如洗,沒有一絲烏雲;像湖面如鏡,沒有一絲縠紋;像太古之初,沒有一絲雜質;至純極真,沒有絲毫造作;當我望著這雙眼睛,以全副的心靈傾注所有的愛,沒有一絲保留,也不需要一絲顧慮;我望進那清亮悠黑的瞳孔裡,有個又小又深的宇宙,裡面有個縮小的我,那個我又回望著我自己。而這雙眼睛也正好奇地探勘我的眼珠,彷彿在尋索我瞳孔中那個小小的他。我眼中有他,他眼中有我,我們的愛渾然豐沛,無庸置疑,當我們互相凝視彼此眼中無陷延伸的宇宙和無限的彼此,彷彿掉進了時空的罅隙,我不知道現實的時針走了幾格,只知道此生了無遺憾。
但是這雙純綷的眼睛,終究也會發生變化。如今回想起來,也許是我先變了。我不再滿足於擁有彼此,我要求這雙眼睛得裝進更多的知識和智慧。我只看見這雙眼睛迸發了委屈、不滿、叛逆,沒有想到是我先收回了交流的眼神,代之以責怪與憤怒,直到這雙眼睛真的受了傷,我才發現沒有什麼比健康更重要。如今這雙眼睛中有了歷練與成熟,我祝福它遍覽大千世界。以前那雙天真的主要只裝著我的眼睛,我知道不會再有、也不必再有,我將它永遠珍而重之地放進我內心深處。
攬鏡自照,眼睛裡裝滿了回憶。還有一些埋進眼底,無人知曉的秘密。
我戴上護眼罩,願眸子裡的小宇宙,有一個恬謐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