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郁
身旁的座位有人一屁股坐下,她手上的書頁飄了飄。她側頭一看,是個打扮入時的中年女人,見她望過來,立刻扯開嘴角,算是招呼。她也以微笑還禮。
「你要去台北?」她點頭。
「我也是,還趕時間呢,偏偏碰上火車出狀況。你知不知道火車要晚多久?」她搖頭。
那女人狐疑地望她一眼,突然想到什麼似的,目光立刻別向他處。她很習慣那樣的反應。一個人發現自己竟然在跟啞巴說話,難免會感到錯愕。
她的眼睛才回到手中的書頁,忽然聽到那女人又說起話來。
「我跟你說,我很煩惱。我覺得人生好沒意思。你知道嗎,我很有錢。我老公在大陸有三家工廠,我自己也有個服飾店。可是我就是很煩惱。我女兒今年考上台大研究所,可是她不唸,說那個系所沒意思,要去唸別的。女兒很乖很爭氣,所以我也不是煩惱這個。」
她又偏頭去看女人。女人並沒有看她,只是直直望著前方。
「我才從日本旅行回來。本來要去散散心的,可是回來以後還是沒勁。唉,其實我哪裡都玩遍了。我不知道自己在煩惱什麼。我出門開賓士,住的是別墅,自己有事業,女兒很乖,老公也不錯,可是我就是覺得活著沒意思。以前年輕的時候,唯一的目標就是賺錢,現在錢賺到了,卻覺得好沒意思。」
她望望四周。除了她,沒有人在聽女人說話。
「我是不是空巢期?大概吧。女兒不在身邊,老公也老在大陸。我應該去看看醫生,給我開點藥,你說是不是?」雖然是問句,她並不覺得女人期望有人回答。
靜默了一會,女人瞄了瞄腕上的錶。「火車到底怎麼了,一直delay一直delay?會不會出大事了?
唉喲,想起來好可怕。你別說不可能,這年頭什麼事都有。可是我還是得趕到台北去。唉,好多事情要辦。」女人喃喃說完,轉過頭望望她素淨的白襯衫。「還是你好,簡簡單單,好像沒什麼煩惱。哪像我們有事業的,就算景氣不好,每天還是得東跑西跑。放不下嘛。」
頓了頓,女人再度張口。「你知道嗎?跟你聊聊天,我心情好多了。唉,我心裡老悶得慌,可是跟朋友說,她們罵我無聊,老公也說我吃撐了沒事幹,連女兒都嫌我想太多。難得有人安安靜靜聽我說話。我這人就是藏不住話;要我一天不說話,我會死掉。唉,像你這樣……」女人遲疑了一會,投來的目光中憐憫似乎多於感激。「要是有心事怎麼辦?」
她依舊溫溫笑著。
終於傳來火車障礙排除的廣播,很快就要進站了。女人眼睛一亮,快手快腳拿起行李,
站直身子。「啊,來了來了,總算。那我先去排隊了。」接著朝她點點頭,頭也不回的走了。
她不慌不忙收好書,拿起隨身行李。候車時,她看到那女人排在很前面,焦急地等著。想起那女人最後的那句問話,她不禁又露出微笑。是啊,她也有心頭有話好想說的時候。她想告訴那女人:「啊,我沒有聲音,但我有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