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水尾巷

■耘之

從地圖上看像隻靴子的小鎮裡,濁水溪在靴口的小平原轉了彎。平原裡窄小的「水尾巷」彷若靴口一條飾帶,小流蘇,卻是我賴以成長的原鄉,親人定居之地。村民普遍務農,種植是一生務業,「手把青秧插滿田,低頭……」首見這詩,難得地很快背熟,只因那畫面太熟悉了。而離家後每每走入巷子,便如踩在長長時光道上。

天清日晏,伯婆緩緩將髮簪拔下,一年到頭鍋牛殼般圈疊的髮髻鬆綁,灰瀑綿長滑過她的背、腰、腿,彷彿她走過的歲月在陽光舒緩的院落流瀉。她是親族裡最長者,和藹可親,是從小無祖父母的我心中的阿嬤。印象中,她好久才洗一次頭,洗頭的日子,三伯母總為她備好一大盆水、耐斯洗髮粉、扁梳和矮凳,幫她輕輕搓洗、梳攏,我蹲在一旁,好奇的問:「伯婆,你的頭毛遮爾長,留偌久矣?」

「毋知咧,我家己嘛毋知留偌久矣。」

除了喜歡看伯婆洗頭,我也愛看她編斗笠。那是伯婆的絕活,每天都看得到的生活風景,和綿延的油菜花紫雲英一樣吸引人。村裡人戴的斗笠都出自她的巧手,因為只有她會編,且編得美,村外人也常來購買。晴日,伯婆坐在簷邊,邊工作邊享受日光浴,我掖著小土狗席地而坐看她變魔術。下雨天,伯婆將工作移至屋內,動作宛若她的脾性,不因晴雨而起伏,緩中有堅持,含蓄優雅。從學齡前到入學後,常常看她一把柴刀輕搭事先鋸切成截的鮮綠麻竹,在水泥地上輕輕扣擊,將竹管剖半,接下來,真功夫出現了,硬竹管變成一條條約0.1公分厚、可彎彈的軟竹篾,我邊看邊佩服。

然後,編織戲上場了。伯婆取來兩根竹篾,在木製笠模上交叉,雙腳沒得閒地踩在笠模上壓住不安分的篾條,再一條條上下交叉,一個個龜殼形網眼的笠網呈現眼前。笠網完成,接著將帶有斑點的桂竹籜寬端折一道小折邊,包住依笠模修剪後銳利的笠網邊緣,邊以兩片竹篾夾縫,直到竹籜排滿整圈,聚放一旁儼若朵朵盛開的「竹籜花」。接下來,整平竹籜,縫定,將籜尖收束在笠尖,覆上一片小籜片,用束紮食品袋的圓型塑膠小環圈住,縫好,一頂頂新笠完成了。

伯婆編著斗笠也編著歲月與日常,時間彷彿伴奏者配合著她的節奏,我像個忠實小觀眾欣賞精彩的演出,不知不覺已從害怕被「關學」與「家庭訪問」的小毛頭,變成將要升上國中的大毛頭。

然而,水尾巷就像學堂,教我歡樂,也教我學習面對死亡。

民國六十五年,我還不懂世事便久臥病榻的三叔公病逝,未冰存的大體直接擺放公媽廳左側牆邊好多天;死亡變得真實,我恍悟原來身邊賴以成長的長輩是會消逝的。那之後好多年,我不敢獨自走進那個渲染死亡的廳堂,而十幾年後,冬日總拎著自編的竹製小火爐走過牛車路,到我家院落話家常的身影也去了他方,再也不會坐在簷下編斗笠,聽我問候一聲「伯婆」。

首次離家,就讀,都市的一切都是新奇的,家鄉的一切則慢慢熬煮成掛念;即使歲月更迭,人事變遷,稻浪綠濤與田野勞動風情始終儲存在記憶的甕裡。

那時,巷道旁種滿甘蔗,深紅蔗枝頂著大片綠,簡約有緻。我曾帶都市成長的同學在裡頭留下青春印記,外宿返家,常一個人從幾百公尺外的客運站牌走路回家。直到後來,學童甘蔗園棄屍案,日本女大生井口真理子來台被分屍案,后里甘蔗園無名女屍案……三嬸婆一句「天烏矣,那會無愛叫恁阿兄去載」,此後我再也不敢一人走夜路,儘管那是我熟悉不過的巷道。

婚後,周旋於工作與家庭,生活變成一種忙亂,遠方的思念變得更頻繁且急切,也體會走入小巷之艱難。

那天,父親離世的噩耗傳來,當我站在巷口,竟害怕起來。後來,母親失智,每當回娘家要北返時,總有股害怕又失去的心思縈繞。母親終究也去了天國的五年後,只長我一歲的三哥竟也因病離世了,三嫂成了巷裡我唯一的牽掛。不意前年,我的身體儼然壞掉的號誌燈,始終處於待修狀態,加上一波波新冠肺炎疫情,已然兩年多未走入巷裡的我百般思念。

我在電腦鍵入「水尾巷」,桌面出現數不清的同名巷,卻都不是我熟悉的那條——足見它的渺小,卻是教我認識人情世故的大書,是我念茲在茲一輩子牽繫的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