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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潔西和乾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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潔西走過和天花板燈呈十字型的桌,輕撥用卡通圖案床單充當成的簾,啊的一聲,不是尖叫,聽來倒比較像咬下不覺甜膩,後翻食品內容物標示發現碳水化合物竟是破碎一地的錶,驚中夾喜,害羞笑著搔頭的哆啦A夢披風般落兩人肩背,兩雙眼睛微半蹲俯盯樓梯狀窗縫,第二階和第三階之間平躺一個約五公分長的皮膚色平扁物體,無色,無味。
紙箱屑?還是上頭固定架掉下的塑膠掛鉤?
「不,是死壁虎。」
潔西話裡不帶黏膩答得火速,夏日盈滿熱情的薰風吹響她的嘴角,聲音高上七個白鍵摻有稍微焦急。
「沒關係,別清。」
潔西決定租下原是哥的房間後,日子依然是早上早起工作,晚上踏入校園,雖有模仿魔法世界才能見到的復古造型路燈相伴,路過白天應是翠綠到反射一片剛噴上的耀眼小水滴光澤,還是容易猜忌狐疑樹後是否藏了什麼人事物,夜裡趕不走壞習慣,偶爾藍光使用過度,必須睜大眼望漆黑半空,螺旋捲進一簇簇光點漩渦直到微微暈眩,才閉眼入睡,只是洗衣機旋轉前養成習慣,呼喚對方把衣丟出來,或是在連續假期第一天晚上,老舊瓦斯爐左轉咖喀三次火還是調皮沉眠,或許是聲音和味道敲響潔西房門,一次,成功發亮鍋底藍橘紅雜糅的燙,一人拿大湯匙站鍋前攪拌,一人切蔬菜番茄,討論加辣不加辣。
一切和求學時期校內刻刻輕踩對方的影,下校車回家路上維持交通安全一前一後,還是要右手拉左手回頭說話,相異,是個不黏卻有陪伴的溫度,剛開始一切如此井然、安詳、充滿秩序,是房東與房客,也是知曉彼此兒時糗事的好朋友。
發覺天平悄悄歪斜是期中考前四處緊繃的日子,那天特別買下大學附近一排便是半小時才等到的限量鬆餅,門縫堆光,敲房門未應,帶點調皮語氣直接轉門鎖進入,宛如已經衝破沿岸村莊正往郊區處淹的狂浪海嘯,背對門的潔西不知是沒發覺還是不在意,站在散落滿地衣服書本文具餐具,一旁倒下側翻桌椅、撕碎紙張和揉成球團的筆記本,極不平穩的汪洋中心,持銳物右手打算朝另一隻小手臂滑下再一條吻痕,因我左手的使勁力氣而僵持半空。
一次基礎游泳教學課再次相遇,潔西看穿長串訊息的祕密,從國小學到大卻仍是旱鴨子的我,對於大學必修游泳課的擔憂害怕和更多自動深陷身高不高、踩不到地的溺水恐懼,五年光陰更加拉高潔西原先便瘦長的身,教練式的標準黑色泳衣蓋不過鮮少色差,比以前更慘白發亮的膚,兩人獨占水深一百一十公分缺少其他泳客的兒童池,潔西不嫌煩萬般保證不會放手,以後退之姿牽住我總抓過分緊的手,練習自由式換氣和仰式,午後陽光穿透天花板窗子,織一條鮮豔明亮暖陽隨搖擺的蔚藍泳池,時而探頭,時而隱身,我一手抓牢泳池邊欄杆,另一手握浮板,指甲偷偷鑽進浮板海綿團,消化著剛才一陣狂亂撥水差點回不了直立的仰式,稱不上游泳教練總說像舒服睡著的不安感受。潔西平躺水面,左右手優雅輕撫陽光和藍天,轉身,她開始問起男朋友、工作和為什麼先就業?可能是半身泡水裡,也可能是潔西曾一起猖狂走過無知天真學生時期,沒有職場客套和到處挑揀認為是個人隱私的刺,從家人過世說到工作甘苦,一股腦兒,一點全沒保留。
一直以為當時潔西也是受夠上大學、出社會後必須學會分類和隱藏事情,全然傾瀉,才會提出工作地點距離近,一個房東和房客的請求。
門開後的風景時好時壞,晴天、豔陽天兩人坐客廳聊聊天、聽古典音樂或帶點幽默的Podcast,相互保證回房後不會在黑暗中任藍光漫遊眼底,才關燈就寢,偶爾推開是陰風怒號,濁浪濤濤翻湧,捲起上千萬堆雪好長一陣子後,是隔天上班前為潔西擦優碘包紮,耳旁邊聽熬一整晚黑眼圈卻依舊活力十足,說著的還是那幾句別靠近我、對不起……,藥一吞,潔西照常穿套裝低跟鞋,外出上班。中午坐便利商店用餐區,隔壁和對面,別間公司同事大聊辦公室隱藏八卦史,google搜尋滑到底再按更多搜尋結果,歷史紀錄頗似打算在精神科待下的實習醫生,躁鬱症、相處方法、陪伴焦慮症患者方法、攻擊可能性……,愈查愈慌下便開另一扇窗轉移戰場,在記事本分點記上下回詢問醫師的問題,飲食、生活作息、環境佈置、藥物……一樣也不能少。
雨天,壞事怕孤單傾向攜手結伴到來,好不容易處理完同事主管臨時交辦任務,機車座墊留下一片水漬,白淨地板印上一個個白灰鞋印,急診護士好心拿衛生紙和毛巾,指了指潔西位置,躺在病床上,一旁點滴維持固定頻率在細小管內敲響叮叮叮的節奏,潔西睡穩的臉龐和綁手腳上的約束帶呈現奇特對比,手腳包紮紗布掀開後會是鮮紅、瘀青還是傷疤。據護士轉達潔西同事目睹風景,上班時間頓時發作,無法控制下只好請救護車送醫處理。
出醫院時外頭的雨下得更大,襯衫和休閒褲因雨水侵入而貼緊了身,像是游泳後剛起身的瞬間,那次又是飽嘗嗆水苦楚的一堂課,甫從水下世界爬起便搶著往盥洗室擠,彷彿生命亮光的出口,可惜宛如週年慶現場不得不費時等待,潔西從高階組那群來到身旁,一拉蓋她身上的淡藍色大浴巾,兩人像是寒冷冬日並肩坐火爐前一人一杯溫熱咖啡,裡頭外頭水聲互答,一大群吵雜人聲中,聽清潔西細柔的聲說著如果有天她真的變成美人魚該怎麼辦,朝潔西拋一個眉頭緊鎖延長作答時間,濕毛巾隨兩人因笑而抖動的背,如漲退潮,潔西,和害怕下水只敢在陸地踏腳走的我相異,是悠遊水下,隨浪旋轉跳躍,一條長了腮的魚,一個崇拜的存在。
那天晚上,在終於敞開不必鎖門的房裡,凝望天花板垂下,頗像蜘蛛絲的電燈線,忽然想起那隻發乾小壁虎,踩過一地衣物來到窗口旁,乾壁虎果然依舊斜趴二三階上,但四周環上一圈好似悼念亡者的小白花。
下班後照例放一袋書到機車腳踏板上,進病房前剛好和出來接電話的潔西媽媽點頭擦肩,醫生建議住院治療的潔西,站病床旁拉彎側腰正伸展筋骨,見我來,不管我汗水直流、還發散熱氣的身,又是抱又是牽,開始說起這裡的護士、醫生還有病友,滔滔到一半飛騰跳回了家,突然問起那隻壁虎。
「沒清,等妳回來再說。」
可能永遠不會曉得水潤變乾扁的過程,但潔西最後肯定會再次回到那間房,拿小掃把掃去那隻也許攀窗戶許久的乾扁壁虎。
在這之前,潔西拿起上一回看完的一疊小說,笑意深長的深吸一口氣——
看來得先聽潔西說完不短的讀後感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