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隱士的四季偶拾

■林央敏春:葬相思於花下眾生有靈相感知,人鳥有犀能相通。這種美麗的飛禽俗稱「五色鳥」,也許因為他們這一禽無論公母都身著斑爛的五彩羽衣,被早期的台灣人喚做「花仔和尚」。但這一隻棲身在我的木屋旁的肉桂樹裡,長期伴我起居的雌鳥,我在初見她時就很喜歡她,幾日不見身影又未聞聲音竟然也會生起想念之思而為她取名「相思」。美麗的相思,生前常在我木屋外的樹欉鳴歌,取悅我的耳朵。我每見相思身影時,她總在緊臨陽台的竹林、肉桂木和樸仔樹間跳弄輕巧的小步舞,難道她也想吟詠我寫的詩?不,應該是想要指導我填詞?糾正我的詩句裡的音步?所以見我形單影隻,全身彌漫著孤獨,在十坪大的戶外高唐臺讀書、寫字,眉頭緊蹙,強忍嘔心之苦,就飛過來陪伴我,以歌聲暗示韻律曲譜。當她啾啾然詠唱時,我好像可以聞到濃郁有致的芬香,我就知道她來了。可惜上星期,我有事下山去,回到擁腫的城市裡開會辦事,又被一個有憂鬱情緒的詩畫界老朋友逼迫,叫我為他的一本準備震撼人心的新畫集聊作一序而耽擱了返山歸期,由於渴慕相思,以及運送一袋狗食,昨天才速速趕回山上。不見相思,只聞幾聲悽愴。夜深就寢後,一夜相思未眠。今早起身,正在為一黑一黃的野狗備放飼料時,忽然發現美麗的相思鳥母坦胸倒臥在木屋前的地上,顯然是剛死不久的身軀,肥體壯羽如生。我想著:難道她是為了找我,也飛抵紅塵去到人煙密集之處,因為不知要帶口罩,不幸被武漢肺炎所感染,回山後,繞樹三匝,無枝可依,成為禽族的第一個確診案例而死亡者?這麼近距離的看著相思,多麼漂亮的女子鳥!於是我,以夾代指,將她翻身擺正,再將她置身球形奠壇,使如活鳥的美麗姿勢,並獻上幾束活生生的粉紅鮮花為祭,復作一闕悲騷,歌曰: 相思安息兮,情願葬汝於花地!無汝吟曲兮,吾恐無力造詩意!幸有手機兮,留影長存電腦裡! 最後我把相思埋葬在一株盛開中的美麗櫻花樹下,近處又有即將綻放的桃花為鄰,印證相思多麼美麗。把相思埋葬後,就寫這篇小文,寫完,天轉陰,開始替人垂淚雨! 夏:隱士的有機種植條列記序:夏蟲不可以語冰,卻能精準嗅到我的有機菜圃。俗話說菜蟲食菜菜跤死,而實際是菜蟲化蝶去了,死的卻是我辛辛種植的菜啊!1.數月前,為了有果菜幫忙裹腹,尋找一塊荒草萋萋之地,開始把它闢為菜園,希望成就可食用的芳草萋萋。2.一位剛到附近買了山地,開始蓋起新居的李先生,雖然才認識不久,熱心的他隔岸看到我拿著鋤頭在墾荒,便載來一台小耕耘機來幫我犁土造壟,把我原本預計要汗滴一星期的工夫濃縮成一小時。感謝!3.鬆土後,地上翻出許多大小石頭,我一一撿拾,把石頭棄置旁邊,堆成微型金字塔。4.我見黃土無肥,幸好在下方的水窪處覓得黑色泥地,便去挖來許多黑土為菜園添加營養劑,使成六坪大的沃野「千釐」。5.找到廢棄水管,加以連接後勉強夠長,再到上方接水源,把山泉導引到菜園。嗯,一切就序,只欠東風吹來菜種,簡單,便從平地帶來幾種菜籽,撒播下去後勤照顧,看著種子孵芽,長出一小片一小片的快樂,彷彿淺綠色的歡喜。6.一個月後,眼見葉菜成形,以為來日有機會不必下山買菜了。堅心不撒化學肥料,更是拒噴農藥,怎知蟲族翼獸聞香而來,被牠們捷足先登了,全園只剩枯枝幸存。7.重新綢繆園地,尋得一些山中人廢棄的破舊塑膠網,經過裁剪縫紉,還堪廢物利用,便決心將園地改造成有機網室。8.於是籌劃籃圖,開始砍竹設欄杆,圍繩架條,幾番奮鬥後,終於完成這間廣達三千釐平方寬的低矮網式菜園。9.當我不在時,濃霧多情,常會來幫我潤濕重新植下的希望。10.偶而有客從平地來、有朋自遠方至,不管是白丁還是鴻儒,也無論是小說家還是詩人,那怕是五子下九流還是三公上七流,只要你喜歡,就能入園來,動手自拔幾束帶回去。11.好了,要一心一意閉守書本了,雖然這一座堆積數年才有的書山之中沒有顏如玉,更不期望可以在書裡找到黃金屋,也要認真讀書,不怕辛苦與孤獨!12.此刻正當武漢肺炎肆虐時,想著彼美人兮在何處? 秋:落葉讀詩的結論感小時候,就喜歡讀詩,好詩、壞詩、歪詩以及不是詩的詩,都讀,只要看得到又時間長又高。那時,看到兩三個古人走入國語課本,各自唸著他們的小小絕句,稍長,又看到許多作古的詩人從《唐詩三百首》和「宋詞選粹」走出來教我怎樣吟詩,雖然有些詩句看不懂,更不懂平平仄仄,但無論懂不懂,都覺得文字裡的情境與風景都很美。原來這時,我已經被薰陶,又被誘惑練習,把胡寫句子、亂套格律,當做自己在寫古典詩。大時候,還是愛讀詩,有韻、無韻、分行、不分行以及排成字圖模樣的詩,都讀,只要有人說這是詩。這時,已經白話當道,老師說白話文寫的詩叫新詩,想來感該是相對於古代文人寫的那種有格律規範和每句字數要求的古詩,新詩變得好讀和容易懂了。可是很多活在文壇的詩人都把白話詩叫做現代詩,這是另一種新詩,看樣子和較老的新詩很像,都是分行排列,但似乎都不押韻了,也常常不標點,而且有一種現代詩,讀起來幾乎每個字都認識,可是常會叫人感到莫名其妙,覺得句義、段落到整首都不知所云,我也開始學起這種奇門異派的現代詩,而沾沾自喜自己也有能力「扭斷語言的脖子」,能夠製造出這種可以「考倒國文老師的新詩」為榮為時尚。那時節,讀這種詩,不管懂不懂,總是投以一股熱情,樂此不疲。老時候,用力保留興趣想讀詩,但詩像一片片落葉,隨著洪流排山倒海衝過來,我倒在紙堆、網堆、落葉裡,成了沖積平原的一片活土,忘了什麼叫做是詩、疑惑自己到底懂不懂詩。因為詩刊紙上、網路線上,每天每月堆放出許多分行排列的文字,無論作者是誰,都會在字裡行間種植花草樹木摘落葉;都會乘風掠日捕星月;都會吞雲吐霧吹霜雪;都會把無邊無際的感情潑洩,看來好像眾志成城,萬眾一心,假如你的詩掛她人的名、他的詩標為妳的作品,大概也行也通,因為內容雷同,風格相容。在這網路猖獗、紙本副刊萎縮的時節,手機畫面大量出現一種極為短小而不精幹的拙劣散文,只因文義簡略,文法破裂又分行排列就被叫做詩,比如「我在夜裡喝酒∕不小心醉了∕抓到一張警察開的紅單∕很值錢,就小心睡了」,這樣平淡無味也是詩,於是人人都成了詩人,只要能寫上幾句,隨心所欲自由斷句,同時分裝文字,排成詩的模樣就是在寫詩。到底這是詩的進化還是退化呢?可嘆啊自己!活著,一息尚存的餘生,漸漸抓不到詩……。季節入秋,秋老虎挾著夏日餘威依舊逞兇,我這片還堆疊在表層的活土,渴望樹蔭以及一朵濃稠的烏雲。 冬:我也許誤會了松鼠?自從夏季開闢菜園後,試種了幾種菜蔬,把耙梳園地當做讀書疲勞時的休閒,也視為一種健身運動,以免整日閉關書房,筋骨老成「不動明王」。看雜草可以被春風到處吹生,以為種菜亦如是,豈知要種植成功也不易,仍要懂得一些蔬菜的個性和專業知識,還需配合季節和辛勤照料才有收穫,偶有收成就滿心歡喜,失敗也不餒氣。山中遍佈竹林,便就近砍竹搭起兩個棚架,讓初秋植下的菜瓜(絲瓜)與金瓜(南瓜)有棚可爬。時節入冬,山上漸冷,葉菜類開始萎靡不振,只剩金瓜由於葉厚藤粗能耐寒,還肯締結纍纍果實,自當對它呵護有加。正在欣喜果然像人家說的那樣「種南瓜最易得金瓜」時,我的菜園周遭及瓜棚上下竟開始出現可疑的失竊事件——亦即最近二個月,已陸續遺失13個南瓜。起初是大的、即將黃熟的、可看得到甜味與香味的,後來連只拳頭大小、還處碧綠面貌的也會消失無蹤。怪哉?我從不懷疑山中的善良居民會趁我下山款貨時來幫助南瓜逃離我的愛心掌控。我原先是把猴子、膨鼠、鴟鴞、大藍雀列為可能的嫌犯?繼而幾乎斷定松鼠是唯一的兇手,因為常看到或聽到松鼠在我的屋頂及周邊的樹木與竹叢間穿梭徘徊,當我現身時,有隻松鼠的動作變得鬼鬼祟祟。但兩星期前,我走出房間,站在陽台招呼遠山,正要舉手把美麗的山景拉近時,忽然望見樓梯口左下方的菜園小徑上有一隻肥贄贄、矮鄧矮鄧的猴子迅速爬走,應是已發現我,才向前方的高丘逃逸而去。想想,有力量摘下大顆金瓜並帶走,又能破壞我後來為金瓜裝設的防護袋者,應是猴子了。至此,我想我也許誤會了松鼠?接著我用套袋法及遮掩法來保護我的辛勞結晶,可惡!還是被「宵小鼠」或「大盜猴」破壞了,真是傷腦筋!現在我已想到一步既不傷到南瓜發育又能方便雌蕊受粉還可護衛果實免於侵咬仍能領受陽光舔舐而安心成長的秘招。要是此招仍被破解呢?要是此招仍被破解,那麼,松鼠們?潑猴猻?你們可別怪我生平首次動用我的撒手鐧來對付你們——即效法我的一位已故老前輩,曾獨居在華爾騰湖畔的美國隱士梭羅的絕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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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搬家

■洪金鳳小時候住在澎湖鄉間,每每看到左右鄰人在搬家,都覺得羨慕不已,總覺得他們搬家是要遠離貧窮走向富裕的象徵,看到一件件大小不一的傢具從家裡搬出來放上貨車,我小小的心靈裡都包覆著許多說不出的未知與期待,準備跟著這些行李海闊天空,向下展望和小漁村不同的視野。但「想」,總歸在心裡想,爸爸的工作在漁市場,媽媽有很多田地需要去耕種,所有的親戚朋友都在這裡,他們怎麼可能搬離他們的原生居住地呢?我的異想天開每每總會被世界的現實給打醒。以前也有駐地在澎湖的志願役軍人結婚後,把他們的妻兒接過來,在我們村里租屋而居,看他們一些簡單的家具進駐,新鄰居帶來外地的見聞,讓喜歡學習新知的我既歡迎又歡喜,等到他們和村裡的人都熟悉了,我們也習慣他們的存在了,一紙調職令,誠如一張搬家令,沒多久我又滿心黯然地看著他們家當從家門搬出,也搬出我的落寞與失意。後來我結婚,也正如我所願,搬離海島搬進城市,我展開雙翅,迎接夢想,在不斷地向上發展中,我也不斷地順勢搬遷,期間,我自我砥勵,不進則退,追求新知,從不怠惰,也帶領著我的家人,向前邁進,不管讀書、就業還是生活,我都希望家中成員和我一起安於自己的責任,追求屬於我們的幸福和快樂。多年的努力,現今,先生退休,孩子都長大成人,獨立自主,我總算可以安居樂業,不再浮現驛動的心,想要「搬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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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漫步新美街

■許永河新美街午後的日頭在綠葉間嬉戲,細塵於一片光亮中在空氣裡漂浮著,紅磚地面散發出低調的老臺南味,彷彿走進晨光裡的樹林,滿溢的芬多精盈胸,潤人心脾。錯落的屋簷老樹光影,亮晃晃的搖曳。我如游魚穿梭其間,搖尾於老舊的牆垣紅磚間。風月依舊,吐納間依稀聽見,浪逐沙的濤聲,鐫刻在老巷的紅磚上。街頭不遠處的開基天后宮,船仔媽百年來護衛著水仔尾,在這方靜謐裡,度過了晨昏、四季與熙攘的人群。大殿高懸名家林朝英所書的「湄靈肇造」匾,見證廟堂悠久的身世。後殿觀音側耳傾聽,慈慧的撫慰著芸芸眾生之願。廟前老餅鋪的椪餅,揉合了臺南美食的老靈魂,耐人尋味。步入昔時的米街,我想用一枝筆記下這條街的色澤、氣味或聲響,也記下我與它的過往。即便甜膩、老腐、乃至頹廢,都是一種生活。少了過往買賣人聲雜沓的吆喝聲,在小巷的安詳裡,享受深沉的恬淡無為,或許無意間會發現許多秘密,藏在屋角的簷苔,匿在破牆的裂縫中。施家父子雙進士美名,在時間洪流裡逐漸被沖淡,如發出一聲不經意的喟嘆後,就什麼都消逝了。石精臼炊煙依舊裊裊,感覺到蒸氣裡肉燥的香氣、湯頭的甜味與青蔥的微微辛辣。味道,不經意的積澱在日子的皺褶裡。期盼老建物能記住那古老的回憶,留住那永恆的瞬間。順著紅磚踅入俗稱抽籤巷的老街巷,絢麗多姿的壁畫映入眼簾,替老巷增添活潑的氣息。冬陽,一樣的溫潤,百年前五條港水道,千帆過盡,星移物換,成了旅人尋幽訪勝走踏的路徑。路旁老宅院內的九重葛綠過了牆頭,替幽微的門扉添了生氣。大天后宮中面容垂歛的媽祖婆、開基武廟內面如重棗的關帝爺,如常的傾聽子民的心願祝禱。我彷彿在喃喃聲裡聽見些什麼正隱隱流逝,歸於寂靜。避開車來人往的民權路,往昔的帆寮街成了新美街末段。簇新的建物,取代昔時帆影蔽日的盛況。慈蔭亭裡觀音佛祖依舊面朝西方,護佑著陸化後的這方境域。依著蜿蜒侷促的小徑,仍能感受大嶺頭的高低落差,臺江濱海的沙丘彷彿就在眼前。將自身的五感張開,感受探索的新鮮,街邊幾爿小店為我提供另一道風景,逗留了一份遐思。晴空暖暖,賦予我一段悠閒的午后;老巷幽幽,引領我一條慢活的路徑。尋著前人的視野,望見滄海桑田的改變,踩踏著足履的回音,彷彿穿越時光長廊,走入一頁歷史。舊牆紅磚綠籬,隱隱述說城市過往;老屋灰瓦木櫺,緩緩飄散古城風華。信步微行,原來發現可以如此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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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老而彌堅黃槿樹

■Ali我發現河濱公園裡的所有黃槿樹都老了,老到皮皺骨鬆,老到彎腰駝背,老到需要架起木架牢牢支撐著,老到有的需要用力支著拐杖,老到黃色花苞好像如日落黃昏的短暫黃色餘暉,也無法長時間在枝頭逗留一會,便離枝脫葉地落滿一地,孤苦的沒人會多看它們一眼。從外型看,這些外表看來矮墩卻粗壯的老黃槿樹似乎一出生就因某種原因而壓彎身子,樹幹先向旁拐了個大彎,然後向上,旁枝也在這橫向的主幹向上開枝散葉,個個旁枝或更小的分支就紛紛朝天以交錯紛雜的嚴密方式如佈陣一樣,在天空布局成一方廣袤的枝葉,但從另一方面看,它們卻也因為某種原因而往往傷痕累累,有的巨大傷口因歲月的傷疤深深侵入骨裡,有的則像是受創的舊傷,只使多半看起來癒合許久了,卻一樣看起來驚心動魄。根據我的觀察,它們也都有極其相似的毛病,像犯了不明原因的嚴重痀僂症一樣,痀僂著身子,卻以最遼闊的姿態提供最舒爽的陰涼,我經過時就得卑微地欠身低頭,向它們致敬。但它們真的夠老了,老到還得捐出老到不能再老的最後剩餘的身軀,以物盡其用的悲愴和奉獻,讓密密麻麻的小小碧綠伏石蕨在它們身上攀附聚居,吸取殘存的養分,這些伏石蕨如細小盔甲一般緊密的披覆在上面,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卻反襯出黃槿樹的衰老,這些老黃槿樹是否因這些伏石蕨的局部保護而獲得晚年的殘喘,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沒人能忽視它們的存在,其中包括一群總是紛紛跑來躲避夏季熱浪的焦躁麻雀和脫隊的家鴿,還有一群群躲在老黃槿樹庇蔭下鎮日無聊喝茶聊天的人與歲月。我發覺,河濱公園裡的老黃槿樹總是伴隨著宮廟,原因不明,有的宮廟小到不能再小,小到只有大約兩坪大小,以鐵皮蓋成,但內裡神仙與香燭等等一切五臟齊全,外頭也有天公爐,有時我會進去上三柱香,也給供桌上的供水添滿水,聽說神仙也會口渴。老黃槿樹當然也會口渴,但是往往只能靠老天幫忙。如果它們鄰近宮廟或早於宮廟歷史誕生,那宮廟前的小廣場或許就擁有幾株老態龍鍾的黃槿樹與無以倫比的濃蔭蔽日了,它們同時也就更易受到神庇仙護似的照顧吧,而它們回報的是鋪天暢快的樹陰,以及蓋地落英的黃色花苞。老而彌堅的老黃槿樹,只要不倒下,畢竟總有用武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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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黃州安國寺,蘇軾從此突圍

■施崇偉高鐵風馳電擎,半小時就從武漢抵達黃岡。在進城的計程車上,向師傅打聽,尋訪「蘇軾在黃州」,該去哪些地方看看。濃重湖北口音的普通話立即口若懸河地給我列出一長串:赤壁公園、遺愛湖公園、蘇東坡紀念館、東坡外灘……在我的追問之下,終於說出了安國寺。「去那個廟子的人真不多。」我請他送我到安國寺。那個古寺,顯然已被冷落,連那個黃岡本地人也不知道它與蘇東坡的不解之緣。車在城南的江畔停下。遠遠的,我看到了雲天之下高高的青雲塔。它像是蘇軾的一個人生座標,標示出由此轉折之後,蘇軾炯然不同的人生境況。曠世奇才蘇軾,年輕時可謂順風順水。在家娶得賢媳,功名金榜題名,鳳翔通判時年輕有為,再由任職朝中轉任杭州、密州、徐州直至湖州的官署皆政績卓著而得百姓擁戴。豈曾想,一夜之間湖州折戟,一樁「烏台詩案」而被投入大獄險些丟了性命。雖在險象環生之後保住了性命,但這過山車般的經歷,重重地撞擊了蘇軾的筋骨與魂靈。站在寺廟門前,仰望大門上題寫著「唐代祖庭」的牌匾,清脆悅耳的風鈴從寺廟傳來。我的思緒回到了900多年前的那個乍暖還寒的初春。那是西元1080年二月,蘇軾初謫黃州,生活極其困苦,舉目無親,人地生疏,薪俸斷絕,居無所安。烏台詩案對他而言是人生中一次殘酷的打擊,其內心深處的苦悶,憂鬱壓抑,難以排遣。一天,正在定惠院居舍中熟睡的蘇軾被院外百舌鳥的鳴叫聲吵醒了。春風一陣一陣地吹來,外出尋春踏青之意油然而生,蘇軾忍不住內心的激情,翻身下床,信步走出定惠院。陽光明媚,春意盎然。蘇軾順著村舍邊的花柳一一品味著。突然間,他發現在茂林修竹的深處掩遮著一座古寺,那似隱似現的小房曲檻欹靠在深紅色的院牆之內,蘇軾情不自禁地向古寺奔去。定惠院相隔不遠的安國寺,白日舉目可望,夜間鐘鼓相聞。安國寺住持繼連,是一位在當時眾僧中有很高威望的大和尚。蘇軾來安國寺,不僅喜歡上了這裡的茂林修竹、陂池亭榭,還與繼連結交為知音。遊覽安國寺,相識繼連大和尚,他被繼連待人接物的言談舉止及其深厚的佛學道行深深地感染。古剎歸來,蘇軾興奮難眠,抑制不住內心激動,以《安國寺尋春》為題作詩一首寄懷:臥聞百舌呼春風,起尋花柳村村同。城南古寺修竹合,小房曲檻獻深紅。看花歎老北年少,對酒思家愁老翁。病眼不羞雲母亂,鬢絲強理茶煙遙中……自此,他成了安國寺的常客,每隔一兩天就去寺裡焚香默坐,深自省察。旦往暮還間,他與繼連大和尚成為知音。繼連的影響,讓他的心境發生巨大變化,他因此喟然長歎:「道不足以禦氣,性不足以勝習,不鋤其本,而耘其末,今雖改之,後必複作,何不歸誠佛僧,求一洗之。」在繼連大和尚的格外關照下,蘇軾每隔一個月就來「洗之」。安國寺內薪炭充足,寺內常有熱水供應寺僧洗用。蘇軾就到安國寺浴池內洗頭洗澡,似解去了捆在身上的繩索,渾身輕鬆。安國寺浴池內洗澡,不僅僅是洗淨身上的污穢,更重要的是也刷洗自己心靈的榮辱。洗完澡後,就披上衣服,在寺內小閣中面對修竹「焚香默坐,深自省察」。由於他的虔誠,「一念清淨,染汙自落,表裡翛然,無所附麗」之後居然能將「妄心」蕩盡,出神人化、「物我相忘,身心皆空」。這個時候,蘇軾仿佛真的忘卻了一切,常常「私竊樂之」。安國寺,是蘇軾的人生轉捩點。他在安國寺焚香、沐浴,與繼連談詩、說佛,使其逐漸走出了內心的樊籠,心靈自我解脫,心境豁然開朗。接下來的黃州四年,他在東坡植菜,他在赤壁泛舟,無論「一壺春酒掃千愁」,無論「竹杖芒鞋輕勝馬」,活脫脫是另一種生活境界。此後的生涯,不管是在官居高位的短暫順境,還是貶謫到偏遠的嶺南、海南之時的極端困頓的逆境,或是拜佛祈禱,或是讀經寫經,或是與僧人交遊,或是書寫禪悟的詩文,直到從海南北歸,總是心懷真切的虔誠。垂暮之年,蘇軾從天涯海角歸來,寫了「問汝平生功過,黃州惠州儋州。」若不是活出人間清醒,哪有如此的自在灑脫?走過嵌書「勅賜安國禪林」的三梁磚石牌樓,漫步在寺中小小院落和座座殿堂,駐足在殿后的幽幽竹園,我仿佛看到那個瀟灑的身影,聽到他的朗聲吟哦:披衣坐小閣,散發臨修竹。心困萬緣空,身安一床足。豈惟忘淨穢,兼以洗榮辱。默歸毋多談,此理觀要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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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榆錢飯

李勝國週日和妻兒在社區的花園裡閒逛,妻子追著小兒玩耍,我沿著圍牆的小石子路散步,穿過一片小樹林後發現前面的牆根下,不知什麼時候滋生出一棵榆樹,細細的枝條上綴滿了榆錢。春風搖曳,我的思緒一下子回到了童年。北周庾信有詩句「榆莢新開巧似錢」,但在孩童的眼裡榆錢就是一道香甜的大餐。那嫩綠的榆錢兒一簇簇地將枝條緊緊包裹,隨風舞動著,挑逗著我的食欲。叫上年幼的妹妹,拿上小籃子和小鐵鉤,開始尋找最「肥碩」的榆樹。「鏤雪裁綃個個圓,日斜風定穩如穿。」瞅准一棵樹杈粗壯且周圍枝條多的榆樹,這時候我爬樹的本領得到了充分的發揮,把小籃子跨到肩上,小鐵鉤掛在褲腰上,雙手抱住樹,屁股向上提,把兩條腿帶離地面,然後雙腿彎曲緊緊夾住樹,雙手向上移動繼續抱緊樹幹,屁股帶著兩條腿上曲,然後加緊,如此抱∣∣提∣∣夾反復,一丈多高的樹三下五下就上去了。找一個周邊枝條多的樹杈坐好,把籃子和鐵鉤掛好,拽過一根枝條,從根部輕輕攥住,順著枝條一捋,鮮嫩的榆錢鑽滿了手,一把全塞進嘴裡,大口嚼著,嫩!甜!那份滿足,是任何語言都無法形容的。不停地捋,不停地吃,樹下的妹妹不樂意了,大聲喊著,只好挑一枝折了扔下,妹妹便坐在地上也大口吃起來。等吃到心滿意足時才開始把捋下的榆錢往小籃子裡放,近處的都被裝進了肚子裡,遠處的只能用小鐵鉤抅了。一隻手拿鐵鉤把長滿榆錢的樹枝抅過來,另一隻手臂環過較粗大的枝幹以穩定住身軀,手抓住搆過來的樹枝,把鐵鉤掛在旁邊的樹枝上,騰出手來捋榆錢。不大一會兒,榆錢就裝滿了小籃子。回到家把滿籃子榆錢交給母親,母親把榆錢摘洗乾淨,分成一大一小兩份。小份用來做大米榆錢粥,大米和榆錢不會一起入鍋煮,而是待大米粥熬好後再把嫩綠的榆錢灑在尤沸的粥裡。乳白的粥配上鮮綠的榆錢,色香味俱佳。大份的榆錢配上鹽和少許玉米麵,拌勻後放到鍋裡蒸,我們叫它「苦累」,母親說這榆錢是大地的恩惠,在那個貧苦的年代,這「苦累」是填肚充饑的救命飯。蒸「苦累」很講究火候,多一分,顏色變成深灰色,「苦累」在籠屜裡趴成一坨,很膩,變得沒有嚼頭。少一分,容易夾生。母親對蒸「苦累」有自己的手法∣∣在籠屜上鋪好屜布,把拌好的「苦累」平鋪在籠屜上,然後用手指在上面一圈一圈地劃同心圓,同心圓要劃到屜布,最後在圓與圓之間的間隙處隨機戳幾個窟窿,最後蓋上鍋蓋。母親會看一下時間便去做活計,而我會搬一個小板凳坐在鍋旁等著。在外邊做活的母親會時不時的問我時間,我一遍遍地把時間報給母親,一般在我報第三次時間後母親便會走過來打開鍋蓋,那垂涎欲滴的「苦累」便在眼前了,顏色還是榆錢那種嫩綠色,很鬆散,乘上一碗,點幾滴香油,便大口朵頤起來,年幼的我足足能吃兩大碗。我駐足在這棵榆樹前,取一簇「輕如蝶翅」的榆錢放到嘴裡細細的嚼著,那份嫩甜一下子填滿了我。我一把抱起跑過來的小兒,「走,回奶奶家,吃榆錢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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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玉蘭花又開

胡倩妮這幾日,我總覺得上班路上多了什麼風景,但路是日日在走的,依舊是一樣地寬窄平闊,車流和人流依舊是一如既往地多,較平時並無二致。思來想去,仍是不明所以。傍晚,我沿著來時的路細細回味,方始發現癥結在路邊的樹上。路邊的那些玉蘭樹不知何時竟開滿了花,有白色的,紅色的,也有紫色的,色彩分明,在早春的料峭清寒裡顯得十分醒目∣∣白玉蘭花潔白如玉,紫玉蘭花貴氣逼人,朱砂玉蘭似紅粉佳人,堪配俊傑才子。玉蘭花大多開於早春,它還有一個與此十分匹配的別名叫「望春」,意思是說望見它,我們也就望見了春天。可能它本就是春的使者,來此人間的目的是為百花的蘇醒揭一個幕吧。玉蘭樹的樹幹是筆直的,一棵樹就是一棵樹,並肩而立,但不互相依附。這種品質在花的身上得到了延續,雖然長在路邊,開在路邊,但它們並不曾沾染人世的點滴塵埃。一朵朵,如玉石般玲瓏、明月般皎潔,映襯得天更藍了,風更媚了,如果以人比花,玉蘭樹身材高挑,俏美可人,算是花樹中的模特。於它而言,大地就是舞臺,風和雨就是觀眾,遊客所見,這一場秀,花開濃烈,但不俗豔。與許多花綻放時急切的心情不同,玉蘭花開時是從容的,從容到你幾乎不知它是什麼時候開出花來的,等你發現時,它已經優雅地等在你途經的每一條路,每一個巷子口。這便如同人的感情,不知起於何時,待發現已是一往而深。很多人對於玉蘭花的印象可以回溯到童年,打我們有記憶起,這花已經出現在我們的身邊了。從這一點來講,玉蘭花的花期也算是長的了,因為它從我們的童年開到了成年。從童年到成年,這人世,很多的風景都變了,很多的人也變了,但玉蘭花的花意未曾變過。於是,看見花,我們似也看見了曾經的自己。「南方有嘉木,北方有相思。」玉蘭花因品種不同,花語有所偏差,但高潔、芬芳、純潔、真摯是所有玉蘭花共有的特性。明人朱日藩詩雲:「新詩已舊不堪聞,江南荒館隔秋雲。多情不改年年色,千古芳心持贈君。」我時常覺得,玉蘭花也好似在等待一個不知道會不會回來的人。恰如沈從文《邊城》所言:「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於是,每年玉蘭花開時,很多人不免悄悄地問道:今年花又開,故人來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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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渺光之律 蕎禾俳句

恬靜宅院內經書漸遠的腳步聲 夜間玻璃窗飄飛的亮光福爾摩沙櫻 水面上浮動的燈浮魚鱗雲 畫家調色盤添一抹白海芋 父親掉落的假牙年糕 早上公園輕歌聲鳥巢 家族才藝輪番上演野餐 頂樓上的著色書架日曬 長官犒賞的飯菜黃魚 飯後為父母添口酒閏二月 咬中金幣的幸運兒冬節 (華文俳句社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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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頗有陳亢之風

■艾虔關於買書這件事,書友其實不該問我的。我一定說,想買就買啊。書買回家,即使讀了不喜歡,沒打算保留,或贈或賣都可,又不會傾家蕩產。為了買一本書傾家蕩產,那是少數珍本古書像是莎士比亞第一對開本之類。一般書籍再貴,也貴不到那裡去的。比起珠寶、跑車、豪宅、名牌包包服飾等等便宜多了。倘若喜愛購入的書籍,一讀再讀,受益必然匪淺。面對有興趣的陌生書籍,最差的後果損失不多,然而也或許收穫不少,權衡利害,還是先買下比較划算。之前認識某位網友,他表示於舊書網站發現一本庾信謝朓合集,他因「庾信文章老更成」(杜甫《戲為六絕句》),對庾信有點興趣,惟不知謝朓是誰,問我值不值得買,我說值得。後來他還請教另一位網友,網友意見也差不多。我笑他頗有陳亢之風。不相信別人的意見,得向第三者求證,才願接受。《論語—季氏篇》,陳亢主動詢問孔鯉(孔子之子):「子亦有異聞乎」(你有聽到什麼特別的嗎?)?孔鯉回答沒有,倒是兩次經過庭院,孔子曾分別問孔鯉,「學詩乎」、「學禮乎」。陳亢對孔鯉的回答非常滿意,「問一得三。聞詩、聞禮,又聞君子之遠其子也。」接受了孔子教導,陳亢還特地去問孔鯉,可見聰明機靈,但也顯示陳亢疑心孔子可能有特殊的「家教」。得知孔鯉所學和大家一樣,陳亢這才信服孔子。陳亢任官的表現頗獲民眾讚揚,為孔門傑出弟子之一,並不是壞學生。看來,後世對孔子的尊崇,遠勝於親炙孔子教誨的弟子,例如陳亢,這其中的差異頗值得玩味。我一直認為閱讀是隱私,想讀什麼就去讀吧,無須在意旁人意見。現實諸多紛擾,一般不容易真正「做自己」,閱讀倒是少數個人得以完全掌控的事。一本書的讀與不讀,以及讀到了什麼,都是形塑自我的過程。所以我從來不在意所謂的名人書單,書單很好很好,然而未必適合我。我希望沉浸在自己有興趣的書籍,藉此認識世界和了解自己。網友東問西問之後,仍舊沒買那本庾信謝朓合集,我覺得有點莫名其妙。也不過是一本書,花了時間精力到處問人,得到肯定回覆,最後卻沒買,那麼先前的詢問全然白費。倒不如省下這些時間精力用於閱讀休息,反而對自己比較好。到處問看似精明謹慎,實為無聊無謂。再者,本地圖書資源不豐,部份書籍一旦錯過就難再得,不像圖書館普遍的國家地區,人民沒買到某書,不妨去圖書館借閱,沒買到書不礙學習。然而為了一本書糾結,到頭來終究是網友私事,我看不慣少往來即可,不必當面批評。心底一點點感受,留給自己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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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藝文快訊

爾雅出版社將於2023年6月18日假「爾雅書房」舉辦「新世紀詩選」五書新書發表會,將由作者白靈、向陽、陳義芝和蕭蕭親自主講,並邀須文蔚和楊宗翰對談,隱地引言。 時間:6月18日(週日)下午3至5時地點:爾雅書房(台北市廈門街113巷35號2樓)電話:2365-4036(活動免費,請提早預約,額滿為止)交通:捷運古亭站2號出口,沿同安街轉廈門街113巷,步行約10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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