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剪髮記

■南峽 娘家的媽媽因行動不便,再加以長期臥床,出一趟門都得大費周章,總是需要出動眾多的人力,才能順利達成。而媽媽也不想煩勞我們,總是能不出門就不出門就,即便我們極力鼓勵她出門多看看,說現在外面的世界有多進步和多新鮮,但她還是不為所動,這樣的惡性循環,讓她出門更難了。平時除了要固定到醫院抽血外,她幾乎足不出戶,其他的先不講好了,眼看著媽媽的頭髮已長得好長,說要帶她去剪髮,媽媽還直說不用,說她的頭髮不長啊,但夏天到了,我們好說歹說,媽媽才勉為其難的答應。二姐原本想找娘家附近的百元理髮廳,就近幫媽媽剪個頭髮就好了,但住屏東的大姐,想媽媽久久才剪一次頭髮,便想找她自己熟識的美髮師,幫媽媽修剪頭髮,順便也可以請美髮師幫媽媽按摩,讓媽媽可以舒展筋骨,有個美好的剪髮體驗。當然為了媽媽好,我們捨近求遠,決定聽從大姐的建議,帶媽媽南下屏東剪頭髮。大姐我和妹妹一起到媽媽家,齊力將媽媽從床上扶起,再請媽媽用助行器緩慢移動,我們則在旁隨時準備助媽媽一臂之力。如能讓媽媽自己行動,我們就鼓勵媽媽自己多用力,否則她真的愈來愈沒力,雖然媽媽和我們都會很辛苦,但為了媽媽好,我們還是決定這麼做。媽媽上車後,我們又合力將輪椅扛上後車箱,忙完了這些事,我們都已汗流浹背。到了美容院,因為沒有無障礙坡道,所以我們又小心翼翼的扶著她上階梯,之後讓她入座,心想這應該就沒事了。而媽媽也很享受美容師替她洗頭的感覺,她直說洗頭從來沒有這麼舒服過。我們聽了也很高興,覺得所有的辛苦都值得了。孰知,還有一個大工程要做,就是要把媽媽從椅子上扶起來去沖水,我們幾個姐妹加美容師和助理合力,七手八腳總是不得其門而入,真的是一籌莫展,後來是一位客人說她是居服員主動來幫忙,只見她一個動作就輕易將媽媽從座椅挪開,然後又看似輕鬆的把媽媽帶到沖水區的椅子坐好,讓美容師為媽媽的頭皮做個SPA,我看到媽媽久違的表情,原本愁苦的她,此時的她心情是放鬆的,看得出她很享受當下。沖洗完畢後,這位客人又將媽媽帶回原來的座位上,真的是「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對於各行各業,我們真的都該給予尊重和感謝,沒有她的幫忙,我們真的都不知如何是好,媽媽也不可能有這麼美好的一次剪髮體驗。當我們要帶媽媽離開時,她又來幫忙,且叮囑我們對媽媽這樣的長輩該注意什麼,媽媽和我們除了不斷的向她道謝外,心頭也揚起一股暖流,「落地成兄弟,何必骨肉親」啊。回程媽媽一直叨念著居服員的善心和熱心,我們也銘感五內。我想面對不願出門的媽媽,我們應再多想一些理由,將媽媽帶出門,除了可以讓她看看外面世界,人間滿滿的溫情,也可以滋潤媽媽逐漸乾涸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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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忠貞契約

■潘俊隆 咖啡廳的串流音樂持續流轉中,李國光在玻璃窗內發呆,回顧過往,如果一切可以重來,不赴大陸設廠,不簽那張契約,或許就不會有今天的處境。但女人的誘惑彷彿眼前這杯咖啡,聞起來具有誘人的濃烈香氣,啜飲後雖帶點苦,偏又無法抵抗那入喉後的回甘韻味。那些年,昆山的夜是屬於台灣人的。李董能在台商之間令人欽羨的遊走於昆山夜店,一切都要歸功於聰明靈巧的老婆——慧敏。明知為了應酬,暈船難免,慧敏想方設法擬訂了一份《忠貞履行契約》——規範李董在大陸一旦涉及男歡女愛,只要主動回報,不隱匿,並能履行雙方約定的對價補償,則一切行為將毫無限制,目的是為了確保雙方能忠於婚姻。某天,台灣某企業一行人前來大陸廠實施供應商評鑑,照例的重頭戲是晚宴及餐後的款待。李董特地邀了其他台商一同作陪炒熱場子,確保能賓主盡歡,順利成為合格供應商。「老婆,今晚我會在『天上人間』款待台灣來的貴賓,先跟妳報告一聲。」李董照實稟報,期望得到妻子的允諾,好圖個安心、能盡情釋放。「嗯。」慧敏語氣無奈:「你知道規矩吧?摟抱、親親、身體觸摸……」「我知道的,一萬塊左右的名牌洋裝或鞋子。」「知道就好。如果有過夜,那是不一樣的價碼,記得吧?」慧敏不忘特別提醒:「注意身體,不要喝多了,也別玩過頭,萬一暈船,你就虧大了……」當晚,李董用契約換來的一夜放縱,看在老道的台商眼中,仍是感到不可思議。慧敏每週六會邀請美淑來家裡教她做瑜伽,並一起共進晚餐。「這批梟雄們白天用上半身打拚,夜晚也得釋放苦悶的下半身。」在瑜伽館相識,無話不談的瑜伽老師美淑說著。她的丈夫已經在大陸設廠五年多了。「十個台商中,九個會淪陷。」美淑繼續說:「那邊的誘惑太大,從內地來撈金的女孩們,是台商的溫柔陷阱。既然無法避免,只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要確保他們的心還在妳這邊就夠了,否則一顆整天猜疑的心,會讓妳根本無法安心過日子。」「我無法做到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要嘛眼不見為淨,否則就是照實說來。但是我要一個在內心上能等值的補償才可以。」慧敏做了一個兩腿一字開,手臂上舉伸直再下腰碰地的動作。「呵呵,如果妳的男人可以接受這樣的方式,那應該是全台商之間的模範生了。」美淑邊冷笑邊將身體臉朝下,用雙手雙腳支撐著身體,接著將兩腳交互上提至胸部位置。「我問妳喔,如果他們包了二奶,甚至偷偷買了一棟房子給二奶住,那要怎麼辦啊?」慧敏直起身,轉頭認真的問起。「我知道很多台商都有,我也懷疑我那口子也包了二奶,但是我總是問不出個所以然。」美淑一臉忿忿不平:「如果不能懸崖勒馬,只好離婚,財產各分一半。」慧敏在台灣廠負責公司人事、行政及採購的管理,收攏了一批親董娘派的人馬,在大陸廠也佈建了眼線,監視工廠運作,暗地裡還要回報李董的行蹤。隔年,工廠新進了一位來自成都的業務助理——余珊,身高165,面貌清秀姣好、身形娉婷多姿,中專畢業,懂點英語。她是李董親自面試錄取的。在深圳舉行的國際大展,李董帶領業務群一行人開拔前往深圳看展。那一週的相處,意外促成了李董與余珊之間愛苗的滋長。兩人刻意避開了重重耳目,夜晚隱藏於深圳某高級酒店內恣意燃燒慾火。而這事,李董並沒有讓慧敏知道,也暫時無視於內心的愧疚。「老婆,下週有台灣的朋友來找,我想帶他到上海、杭州及南京玩個三天……」李董語帶保留,聽來似乎有點心虛。「你們通常都會帶酒店小姐一同出遊吧,別騙我了。」慧敏了解自己丈夫說謊時的語氣,但卻聽不出事實真相。「你還記得帶出遊三天以上的對價補償是什麼嗎?」「歐洲十天旅遊。那妳就去吧。」李董率性的回覆,絲毫不猶豫。出遊當天,李董招待一位同是台商的好友帶著情人一起作陪,聽說這位台商的太太是位瑜伽老師。這一趟豪華的江南三日遊,代價就是余珊幾週後向李董告知懷孕的消息。李董拗不過余珊的軟硬兼施,並語帶威脅李董必須在上海買一間房安頓他們母子。李董對於是否要如實向慧敏告知面臨天人交戰,而一旦坦白,則先前的一連串謊言,將會一一現形。卻又反覆心想:不行,兩人訂的契約中,有規範到一旦包二奶,則妻子的名義下會再多出一棟房,但棘手的是契約內並沒有規範私生子的部分。那將會是導致他們的婚姻產生危機,名下的財產也勢必面臨被瓜分三分二的處境。那段日子裡,李董顯得心事重重,再無當年的意氣風發。公司台幹也都看在眼裡。李董表面上以不適任為由,辭退了余珊,讓所有人錯愕。種種傳聞蔓延開來:有人猜測余珊失寵,李董已經移情別戀;有人認為余珊想橫刀奪愛,威脅正宮的地位……事實上,李董將兩人之間的事,轉為地下化。剛從歐洲旅遊回國的慧敏,提著大包小包的戰利品,說是提前預支了李董後續幾次的歡愛額度。而此時的李董也已經無心於酒店內的歡愛,他清楚自己即將擁有來自內地姑娘與他結合的骨肉,突然想起慧敏懷上大兒子時期仍舊辛苦工作的模樣,以及臨盆前兩人相互鼓勵,期待新生兒來臨的時刻。他沒有理由因為自己的貪愛,而自私的決定一個即將降臨生命的命運。余珊利用李董回台休假的日子裡,謊稱自己流產,兩人失去了這個孩子。李董得知後雖相當難過,但也總算放掉了胸中的一塊大石。但不幸的,李董買房包二奶的事已經輾轉傳到了慧敏的耳裡。「我們合約上寫好的,買房包二奶,就是過戶或用我的名義買一棟房子,對吧?」慧敏抑制激動的情緒,看似表情鎮定,卻是暴風雨來前的寧靜。「我已經心裡有底。你去看房子,決定了跟我說。」李董表情無奈的。「我想跟你去一趟上海,這是最後一個要求。」慧敏咬牙切齒:「你是不是忘記了,沒有照實報告的後果是什麼?」「離婚!而且財產三分之二歸我是吧?」慧敏眼睛瞪大,一副咄咄逼人樣。兩人來到上海靜安的一個小區。上樓一出電梯,瞥見鞋架上放著一雙男鞋,李董臉色一沉,滿臉漲紅的開門進入。李董悄悄取了書房裡的七號鐵桿與慧敏一同走到臥房門口,忐忑地等待另一場戰鬥的開展。頃刻間,兩個赤條條的軀體在被驚醒後各自拉著被子遮住了身體。「國光,瞧你幹的好事!你花錢包的二奶又用你的錢養起小狼狗。」慧敏咬緊牙根,發出扁平怪異的聲音。「他是我家鄉的青梅竹馬,我認識他比你更久呢。」 余珊語氣似乎理直氣壯,而身旁的男子則眼神慌張地伺機而動。李董舉起球桿,擺出隨時準備出擊的模樣,面對眼前個子比自己矮小精瘦的大陸男子,李董身高180、體重90公斤,掌握了身材上的優勢:「兩個禽獸,在我的房子裡做這種事,把我當成是什麼了?!」慧敏轉頭望著李董說出「禽獸」二字時,腦中閃過李董與余珊展開的那場性愛之旅,倍覺諷刺,心想:一切不就是你這個禽獸搞出來的嗎?中國大陸逐步限縮台商的優惠,同時培育內地企業以取代外企。台商紛紛收起工廠,回流固守台灣。李董公司面對內地業者的競爭以及壓得喘不過氣的內部營運壓力,出現了虧損,進而黯然關廠。兩人也依約離婚了。一個孤獨的背影,坐在咖啡廳靠窗位置獨自啜飲著黑咖啡,李國光對於慧敏在自己最困頓的時刻還堅持履約離婚,感到心寒。而此時,窗外一對熟悉的身影打從前方右側走來,他認出是曾經結褵三十年的妻子慧敏,右手勾住一個熟悉面孔的男人從玻璃窗外走過。那是人稱小王的業務副總王福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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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攝像頭裡的親情

■楊稱權在這個科技日新月異的時代,我們的生活被無數的電子設備所包圍。它們冷冰冰的外表下,卻隱藏著溫暖人心的力量。在我遠離家鄉的日子裡,是那臺小小的攝像頭,搭建起了我與家人之間看不見的橋梁。那時,我剛剛結束學業,踏上工作的征程。離家遠走他鄉,對於我來說,是一種無奈也是一種必須。家人對我的牽掛和我對家的思念,都在那一刻變得異常沉重。為了讓彼此的心能更近一些,我們決定通過攝像頭來縮短這段距離。每當夜幕降臨,我就會打開電腦,啟動那個連接著家的攝像頭。畫面中,先是一片模糊,然後逐漸清晰,直到我看到那個熟悉的客廳。燈光柔和,沙發上坐著父親,他的眼鏡反射著螢幕的光芒,而母親則忙碌在廚房,偶爾走進鏡頭,臉上總是掛著溫和的笑容。看到這樣的場景,我心中的鬱結彷彿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暖流。我們會通過攝像頭聊天,雖然不能觸摸到對方,但那份情感的交流卻是真實的。父母會告訴我家裡的花開花落,我會告訴他們外面的風風雨雨。有時候,我們會一起沉默,只是靜靜地看著對方,那種感覺,就像是穿越了千山萬水的距離,我們的心緊緊相連。節日裡,攝像頭成了我們最重要的團聚方式。春節加班,我通過攝像頭看著父母精心準備的年夜飯,雖然吃不到那熟悉的味道,但那份家的氣息卻跨越了螢幕,溫暖了我孤獨的心。然而,技術永遠無法替代真實的觸摸。每當我看到父母頭上的白髮,臉上的皺紋,心中的愧疚和思念就如同潮水般湧來。我無法通過攝像頭撫摸他們的臉,無法通過攝像頭為他們捶背。每一次告別,都要面對螢幕中逐漸遠去的背影,那一刻,我多麼希望自己能夠穿越這個冰冷的電子產品,真正地回到他們的身邊。奶奶上了年紀,不會使用手機。記得有一次,通過攝像頭,我看到奶奶坐在她那把舊木椅上,雙手輕輕地放在膝上,目光透過螢幕,定定地望著我。她的眼神裡有著難以言喻的深切思念。我輕輕呼喚她的名字,她的嘴角微微上揚,彷彿回到了我童年時光,她在門口等待我放學回家的那一刻。奶奶的聲音透過麥克風傳來,雖然略帶些許電子噪音,但卻是我聽過最溫暖的聲音。我們聊起了許多往事,她講述我小時候的頑皮事蹟,我則告訴她我的生活點滴。我們之間的對話,沒有華麗的辭藻,只有簡單真摯的話語,卻比任何昂貴的禮物都要珍貴。奶奶的身影隨著光線的變化而輕輕搖曳,她似乎在尋找一個更好的角度來看著我,那是她想要更清晰地看到遠方孫子的渴望。那一刻,我多麼希望能夠穿越螢幕,緊緊地抱住她,感受她身上熟悉的香氣和溫暖的懷抱。攝像頭裡的親情,跨越空間的愛。我們無法選擇生活給予我們的距離,但可以選擇如何跨越這個距離。因為無論科技如何發展,親情,永遠是連接一家人的堅固橋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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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熄滅卻不死的火山──詩寄瘂弦老師

■林廣從銘傳山莊眺望山下的燈火從您的嗓音感覺詩的騷動青春的憧憬就像繁花輕輕綻放。我們著迷地走進了您的詩 回聲的日子四壁蕩漾如歌的行板之必要(而既被目為一條河總得繼續流下去)如果現在您重新擬想會刪去哪些必要又添增甚麼時代的轉輪洶湧的時間怒濤有誰能抵擋 曾問側面為何都是悲劇砌成您沉默好久才說他們都長在荊棘裡(全部黑暗俯下身來搜查一盞燈)有人依然萌生成為一尊雕像的慾望有人惦記火焰中誕生的另一種玫瑰有人讓自己的名字流落成淒然韻律有人不知第二面臉孔明天要到哪兒 用詩呼應來自內心的召喚您說不用在意才華詩不過是對自己誠摯的告白與質詢忽然您的嗓音啞了不敢想像如果沒有詩恐懼會不會被無邊的靜默包圍 詩會用各種樣貌出現您說安於生活即是詩不須去別人的瞳孔裡找尋自己不須理會朽或不朽一句鐘聲或一絲弦都會帶你到想去的地方 走過戰時的悽愴遠洋感覺死亡航行的無譜巴黎印度的斷柱等等您終於躍身向未知的深淵貓臉的歲月緊貼在手腕上打著旗語的歲月嘟囔著今天的雲抄襲昨天的雲 啞了的弦是您對自己的預告嗎山莊燈火依然閃爍詩的嗓音彷彿我們青春正帶著浪漫與憧憬準備像蒲公英一樣帶著種子遠颺您睡在我們的胸臆像火山恍惚熄了。卻依然活著 後記:1969年我參加救國團復興文藝營,為期14天,地點在銘傳山莊。當時新詩組的導師是瘂弦老師,經由他的引導與鼓勵,我才找到了新詩創作的方向。老師常帶我們在山坡眺望山下的燈火,並唸詩給我們聽。他那迷人的嗓音,一直到現在都無法忘懷。那時我17歲,老師37歲,未料多年不見,老師已離開紅塵,內心非常難過,但我相信他會到自己願往之地,開啟另一段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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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剪刺

■張文俠三樓花壇的月季在陽光下招搖,它新發的枝葉紅紅的,像歡騰的小娃娃。每年深冬,我都會剪掉它的細枝和過高的枝條,來年新長出的枝芽會更粗壯。它的刺密集而粗大,扎人有些疼。去年臘月,我的頭不小心碰到它的枝條,被狠狠扎了一下。我生氣了,拿起剪刀,把那扎我的枝條剪掉。此後走近月季時,我會謹慎起來,生怕被哪根枝條的刺再扎。陽光暖暖的,月季的枝葉還很嫩很稀疏,我用剪刀除掉會碰到人的那一根枝幹上的刺,以免這根枝幹再被剪掉,也為了保護家人。看著那被清理乾淨刺的枝幹,我暗自竊喜:以後你就再也扎不了人了。想到此我不由仔細打量已高過我頭頂的月季,才發現它身上的刺竟然也有著生命的哲學。它的刺從底部一直延伸到每個枝條,離根越近的老幹刺最少,零星幾個,越往上,刺越多,尤其是嫩枝幹刺最密。我捫心自問,以前只關注了它嬌豔的花朵,怎麼沒注意呢,原來月季的枝幹到了一定階段就少些鋒芒,以免傷人傷己,這不正像我們的人生嗎?青春時我們年輕氣盛,說話做事有時會咄咄逼人,身上像長了許多密密的刺,無意中傷了他人也傷了自己;到了中年,嘗過生活的酸甜苦辣,身上的刺慢慢變少,漸漸學會了藏起鋒芒;到了晚年,經歷了悲歡離合與榮辱得失,身上的刺大致脫落殆盡,看慣雲卷雲舒,也便自由隨意。想想歷史長河中,鋒芒太露、光芒太亮者,一生坎坷者大有人在。那個被世人銘記的屈原年輕有魄力,對外聯齊抗秦,對內銳意改革,他的光芒太盛,終究遭人嫉妒與陷害。一曲《離騷》讓我們既看到了一位憂國憂民、不同流俗、堅持正道、風度翩翩的詩人,也看到了一位才華橫溢、憂憤幽思、志不得伸、抱石沉江的臣子。年輕時的蘇軾光芒太過耀眼,以致他人在他跟前顯得黯淡無光。他是北宋文壇上璀璨的明星,卻是滿腹的不合時宜。烏臺詩案之後,蘇子被一貶再貶,他的人生從此起伏不定。那個紅顏知己朝雲,最是解他,一語道破他遭貶的因由。蘇軾為官造福百姓,詩文在北宋更是大放異彩,但他的人生大起大落,又怎能不與他耀眼的鋒芒密切相關呢?難怪莊子在《庖丁解牛》中用庖丁解完牛後,善刀而藏告訴世人養生的道理——在志得意滿之時,應善藏鋒芒。此時的莊子也是遭遇了人事變化、認清現實、悟透人性後留給世人的處世哲學。收斂鋒芒,說起簡單,做起來卻並不容易,它是要經歷歲月打磨後,慢慢沉澱成長得來。譬如月季,它的新枝會被時光磨礪,慢慢變成老幹,它的刺也會慢慢變少,甚至完全掉落,這些老幹又會微笑地看著一個個新的枝幹長出密密的刺。我們的人生大抵就是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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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箇」與「個」

■徐錦成我年輕的時候,經常閱讀作家東年老師的小說及散文。他的文字有個特點,讀過的人很難忽視,就是他常用「箇」這個字。「箇」這個字如今很少人使用了。若查字典,比較小本的可能查不到。普通的字典則往往只有一句話:「『箇』即『個』,二字相通。」較具規模的大型字典才會解釋:「『箇』是計量詞,出現比『個』早,但後來出現『個』字,更為通行,日久就被『個』字取代。」也就是說,現在習以為常的「個」字,最早是寫成「箇」字的。計量時用「箇」字不但沒錯,而且比用「個」字更古典、古雅,甚至更有學問。但東年並非不使用「個」字。我發現,他講人的時候,會講「這個人」;但講到物品時,就會用「箇」字,如:「這箇東西」。這真的是學問了!因為「個」是人字邊,而「箇」是竹字頭。如今有些人寫成語「箇中滋味」,還是會用「箇」而不是「個」。但這也許已是「箇」字存在的最後證據了。當然,「個中滋味」也常見,我猜想,會越來越多人寫成「個中滋味」。近日我讀東年的新作,已找不到「箇」字。他全面使用「個」字,從眾(從善?)了。這並沒有錯,但我有點悵然。說回來,即使我早就知道「箇」這個字,也從未用它;一直以來,我都使用「個」字,今後應該也是。是我不想「標新立異」嗎?(但「箇」字根本是舊字,不是新字。)還是我不夠勇敢、無法堅持做對的事呢?我不禁困惑了。而我知道現在大部分的年輕人並不會有此困惑,因為他們很少看到「箇」字。偶爾看到時,只要一google,得到「『箇』等於『個』」的答案便滿足了,不想再追究。禪宗著名的典故:見山是山、見山不是山、見山又是山。這是三階段。但從外表看,第一階段與第三階段是難以分辨的。我曾著迷於「箇」字與「個」字的分別,如今不再執著;但比起從不識「箇」字的人或從未思考過「箇」、「個」二字的細微差別的人,我曾走過一番山水。箇中滋味,唯我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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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受訓紀事

■尋林凍陌森山間樸素園圃內的訓練中心,管理人員踏起腳步,帶領受訓者到居住樓層。我踩上宛如無限循環的階梯,每層詭異相近,走到階梯盡頭,鐵灰的裝潢侵蝕瞳孔,歲月傾洩時間拉扯的痛楚,在數個空間撕裂出壁畫。我稍稍環視訓練期間暫居的房間,兩張床,擺在兩床之間的長桌,吊扇和地扇各一。紅底白字的開訓典禮布條懸掛黑板之上,講臺上的投影幕顯示入食堂的規範。管理人員流程式開頭,介紹守則、後續日子的行程。我首次進入食堂,餐盤裡的雞翅膀外表厚實,內裡滿是空洞的粉漿口感。待在這裡的第一天,從上往下仔細地掃視房內,天花板、牆體、地面無一缺少,卻少了家的感覺。集合廣播響起,早已準備好的我與室友走出房間。單調卻又似迷宮的格局,典雅的大理石道路後方是鐵門,接在鐵門之後的是樓梯,樓梯的終端又是道路。上課前,管理人員號令向講師問好,受訓者秩序地起立坐下。我勤奮地記錄課程內容,注意力在投影幕以及筆記本來回跳耀。一旦發睏,便利用綠油精驅除睡意,以保持良好的精神狀態。專心,才能夠通過訓練。訓練中心嚴禁使用手機,若要知道確切時間,必須抬頭看牆壁上的時鐘。大清早,管理人員帶隊晨運,領著長條人馬圍繞以雕像為中心的柏油路面慢跑。人馬揮灑完汗水,整齊進入教室。教授國家公園法的人闡述生硬的法規,工科出生的我非常不適應,視覺忽明忽暗。以前當研究生,現在的時間點,我待在實驗室,分析活潑的數據,而今面對的卻是死板的大片文字,一直誘惑我墮入睡眠的深淵。我搜了搜口袋,打算請出提神法寶。講師忽然笑了笑,指著簡報裡國家公園特有種的圖片,說:「之所以沒人吃櫻花鉤吻鮭,除了牠是保育類之外,還有因為牠不好吃。我是沒吃過啦––不過聽當地人說,吃起來酸酸的,不好吃。吃一遍,就不會想吃第二次。」我覺得這一橋段比先前的教學有趣多了,聽著聽著,哈欠少了。課程結束,我告別教室。兩人同住的房間是這裡少數相對自由的地方,可以思考,可以在有限的區域任意移動,還可以和室友暢談,不過要控制音量。或許是建物老舊的緣故,開房門時,會伴隨卡卡聲。水珠從遮雨棚滴落,敲打出惱人的噪音,怪異的節奏聽久了,我的耳朵不舒服。我有點渴,走向飲水機裝水,呆滯地看著下落的飲用水。水無法穿透保溫瓶,不斷累積,好像積水。瓶中的水滿溢出來,飲水機還在注水。積水。我想起家中陽臺排水孔動不動受異物阻塞,導致積水,有時候雨下過大,水甚至會淹到客廳。所以只要我待在家中,必會定期清掃陽臺。回過神的我趕緊關掉注水鈕,返回房間,室友緊盯自己的書。是不是由於我沒有全心投入訓練,思家之情才使我分心?山中的氣候多變,室內漫起白色霧氣。我仰望吊扇,手掌墊著後腦杓,靜候下一項行程到來。門外開始堆起繁多且韻律複雜的跫音,我知道集合的時間要到了,走出房門。地板反潮,走起來濕濕的。商事法的課程,硬邦邦的知識從講師嘴裡噴散到空氣中。我一觸碰需要死記的東西,就想遁入休眠狀態,不過只能想,畢竟講師教授的內容都可能成為考題。踩過一個又一個草地上的圓石踏板,白色的路燈一盞盞明亮,越接近夜晚,所看見的燈光越多。浴室內,水沖打腦袋,我下半身排出深黃的尿液,混合澄澈的洗澡水,迅速被排水孔吸收。管理人員今日在上課前說中央熱水器故障,暫時無溫水可用。氣溫悶熱,熱到我身上每一寸細胞都在躁動,蓮蓬頭降下的冷水讓我體會又燒又寒的樂趣。這種體會,我非常熟悉。我一向嗜冰如命,基本上待在家中,只要天氣熱,就會品嘗冰品,舌尖暈開雪白,臉上漾起沁涼的微笑。伴侶喜歡目睹我吃冰的幸福表情,記得入訓前,我邊吃冰邊在她面前傾盡一切想要說的話,說了好久,好久。她作為一位優秀的聆聽者,總是尊重發話人,從來不打斷別人說話。我又分心。雙手手指被水沖打得有點發皺,穿好衣服,步出浴室。叩!叩!門外有人。較接近門的我打開房門,卡——卡——外頭的燈光照了進來,另追加兩個黑影。兩位管理人員在左方出現,我禮貌地問:「你們好!請問有什麼事?」其中一人問道:「房間裡的另一個人呢?」另一位管理人員伸長脖子,頭往房裡探。室友立即跑到我後方,靦腆地笑,並如同搗蒜般直點頭,說:「我在。你們好。你們好。」個頭比較高的管理人員嚴肅地說:「依照我們訓練中心的慣例,月底會有場聚餐。集合地點在第五大樓的一號入口,時間是明天十八點整。你們十七點下課,回到房間,整理服裝儀容後,麻煩準時到。不要遲到。」不在同個節拍上,我和室友異口同聲地說:「了解。」等待期間,我在床上滾來滾去,不經意撞上牆壁,堅硬的脊椎骨與牆壁一碰,牆壁響出短促且中空的聲音。十七點四十多分,廣大的集合地點擠滿人的氣息,許多人提前到場。不大的圓桌擠了十四名壯漢,眾人的左膀右臂相互摩擦,不良的人員動線致使開動時間延後近一小時。我厭惡與人肉碰肉接觸,為了逃避這極度強烈的不適感,我的心思全然飄走,等意識回到身軀,雙腳已踏入房間,房內只有我一人。窗戶灑進來的光已非聚餐前黯淡的澄紅,而是白色。我盯著那白色,額頭冒出大量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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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自珍集/〈五言絕句〉.大雪

■子寧大雪北庭翻 南方蟲豸喧 聲聲啾耳亂 驚夢不成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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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食薑記

■翟淩楓俗語云:「冬吃蘿蔔夏吃薑,不用醫生開藥方」,夏季是吃薑的大好季節。說起薑這種吃食,真可謂是喜愛者趨之若鶩,厭惡者嗤之以鼻,但拋卻世俗的喜惡,薑確實是一個好東西。記得幼年時我常患感冒,每當我在床上蓋著厚厚的被子,凍得渾身打顫時,母親總會像及時雨一樣出現,然後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紅糖薑湯。一碗薑湯下肚,隨著一股暖流在周身遊走,我的額頭微微冒汗,身體的不適已然減輕了大半。從那時起,我就知道薑是一個神奇之物。傳說中,神農是食薑第一人。遍嘗百草時,神農曾因誤食毒蘑菇而陷入昏迷,甦醒後,他順手拔下身旁一叢青草的塊根,放入口中咀嚼。不多時,他感到腹內翻江倒海,一番傾瀉之後,身體無礙。神農姓薑,因此他把這種尖葉草命名為「生薑」,以紀念它讓自己起死回生。《論語》中也曾記載孔子「不撤薑食,不多食」。孔子作為薑的「狂熱粉絲」,他喜愛食薑,但每頓都不會吃多,這也讓他成了春秋時期的高壽者。薑與懷慶府頗有淵源。「前喬簍,後喬筐,蘇寨蘿蔔清化薑,七方姑娘不用相」,「要想發,種三辣」這些都是在焦作博愛農村廣為流傳的民諺。懷薑辛辣多絲、品質優良,兼具抗寒、健胃、發汗、祛病等多種功效。記得幼年在街邊玩耍時,時常可以看到一些小販騎著永久牌自行車,車後座上綁個大竹簍,他們一邊騎車,一邊吆喝:「賣山王莊老薑!」竹簍裡裝的正是大名鼎鼎的懷薑。「霜降至,姜農忙,遍地薑味香」,每年的霜降前後,是懷薑收穫的季節。前幾年,我和父親曾專門驅車觀看懷薑豐收的盛況。一到地頭,我們便聞到了一股濃郁、辛辣、清新的薑香味,放眼望去,一望無際的薑田鬱鬱蔥蔥,一片豐收在望的景象。正在田間忙碌著的姜農雖然心裏樂開了花兒,但還是暫壓內心的喜悅和激動,有條不紊地出薑、拔土、裝車、運輸。眼前這些滿載著辛勞和汗水的黃澄澄的懷薑,猶如一塊塊閃閃發光的金塊,飽含著姜農對美好生活的希望和期待。每年新薑下來以後,奶奶都要醃一壇薑吃。她總能輕而易舉地買到品質上乘的「山王莊老薑」。醃製前,她先將一塊塊形如佛手的生薑洗淨之後,輕輕刮去表面的薄皮,然後切成薄片,再放入適量的醬油、鹽、醋、糖、辣椒等調料,拌勻後裝入壇中,裝滿後壓實,然後封壇一週。醃成之後,將小壇靜置在廚房一隅,每日早餐時,輕取幾片,或是就餅,或是送粥,奶奶樂此不疲。等這一壇醃薑吃完,外面已是春暖花開了。起初,我並不喜愛醃薑片的味道,覺得它過於辛辣和嗆鼻。見我不肯吃,奶奶勸道:「你先嘗嘗看,入口時雖然有些辣,但是越嚼越香,越品味道越濃郁……」我抱著半信半疑的態度,大膽嘗試了幾次,當真如奶奶所言,這醃薑片的滋味果然別具一格、妙不可言。入口時雖然辛辣,但是越嚼味道越是香甜,隨著口中發出「咯吱咯吱」的脆響,一股薑獨有的芳香之味沿著口鼻直沖腦門,頓時提神醒腦,咽下之後,一股暖流迅速遊走全身,讓人倍感溫暖舒適。當真是辣在口中、甜在心頭。仔細想來,這嚼薑,何嘗不是在咀嚼人生呢?人生在世,不可避免地會遇到狂風暴雨、荊棘坎坷。每當這時,人難免會失落、彷徨、無助,但只要昂首挺胸,勇於直面挑戰,終會迎來雨過天晴。生活的苦辣酸甜猶如一部悠揚的交響曲,匯成了我們的一生。拒絕了「辣」,就如同關上了「甜」的大門。因此,人生恰如食薑,既「辣」又「甜」,方是人間至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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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親情樹

■阮德勝小草攢著勁在冒尖的春初,陽光燦爛,與著名電視人紀連海先生於黃公酒壚相談,忽而昭明忽而杜牧,忽而紅茶忽而花鱖,無主題地漫談千古與當今,像臨壚的白洋河之水一般善流而過,實在快哉。其間,主人何峻峰遵照清代名士柯日乾描繪酒壚的意境:「何處覓黃公?青簾遠近同。門前烏桕樹,猶作杏花風。」在指揮種植兩棵烏桕。按理有詩意、有節令、有好樹,很完美,可我想對他說:烏桕不用栽,自有鳥帶來。我終究沒有說,那是我奶奶的話,我信其有則因為背後有著濃郁的親情。我老家房屋依山垉的尖嘴子而建,前後有空閑的荒地便生了些樹,有槐有柳,有椿有榆,很少是種的,多為自然生。能吃的,春天可以打芽;能燒的,秋天可以砍枝。獨獨屋後的八棵杉木,沒有人去碰它們。當然,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杉木是爺爺種的,一九四二年春天的一個下午,也就是父親出生的這年,他從煤窯下工回來看到路旁擠有一簇杉木苗,隨手拔了帶回家,分開棵,一共八根,種到了屋後菜園的籬笆邊上,澆上水——可能也就澆這麼一次——它們便開始有模有樣地長著……十六年後的一天夜裡,都說命比天大的爺爺突然去世。爺爺防汛歸來人仰船翻,四人淹走三個,獨有他被濁浪推上了岸而生還;爺爺挖煤瓦斯爆炸,七人炸沒六個,獨有他被煤箕扣住了身而活命……爺爺得急性闌尾,被抬到附近的集鎮醫院,卻因條件有限無法手術,穿孔而死。鄰里過來幫忙料理後事,在卸下門板準備挺放爺爺的當口,傷心欲絕的奶奶透過早晨的陽光,看到了屋後那一排杉木,它們彷彿一夜成材。「阮家爸爸走得風光啊!」待我長大後村裡有些年紀的人都這麼說,他們說的正是奶奶請人伐倒那八棵杉木,給爺爺治了一口棺材,儘管不算大,但正好裝下爺爺。在那個草席裹屍是常事的貧困年代,能有口杉木棺材,算得福報。爺爺上山的當天下午,奶奶從灶堂裡掏了兩筐子鍋心土,命父親挑到菜園邊,她一把一把地抓著鍋心土灑向泛著白心、正在起油的杉木樹樁上,邊灑邊哭邊說:「你們是懂事的樹喲!你們是懂事的樹喲!……」父親記得,奶奶在灑完土回來,再也沒有哭過,她咬著牙,苦一把難一把地將三個兒女撫養成人、結婚生子。說來也奇,那八棵杉木樹,實在是懂事,隔年每根樹樁上生出一棵子苗,相約似的都在東邊,很快又長到了它們父輩整齊筆挺的樣子。從此,奶奶看著它們猶如看到了自己的子女。待我輩長到能上房揭瓦的調皮年歲時,幾乎沒有去爬這些杉樹,打小牢記了父母的話——其實是奶奶的話——「杉樹刺紮人,不痛也生瘡」,「杉樹不打杈,打杈如砍傷」。我上到五年級,八棵杉樹高大得如一堵牌坊,根根都有小水桶般粗壯。中秋節那天,奶奶趁大姑、父親和叔叔都在回家,不由分說地讓他們伐倒樹。晾乾到第二年冬,她請來木匠為自己做了壽材,一點不比村裡有的老人十二圓的棺小。就在眾人生疑,走起路來還能小跑的奶奶為何這麼急著「辦後事」時,奶奶病了,得的是胰腺癌,很痛。奶奶再痛,也咬著牙一聲不吭,父親勸她痛了就喊出來會好些,她說:「這痛不算痛,你大走時那才叫痛,……」伐倒這八棵子輩的杉木樹給奶奶做壽材後,父親偷偷學著奶奶,給懂事的樹樁子灑了鍋心土。到了第二年春天,本指望也有新苗生長,卻一棵沒有,又一年樹樁全爛成了窟窿,父親和叔叔挑土將它們填實了。父親今年八十六,叔叔八十二,他們無病無災,一直康健。老家還有一棵樹,立在房拐。其根,長在我家屋基上,樹冠一半在我家、一半在我二奶奶家。一輩子沒有紅過臉的兩位奶奶,從來不碰這棵樹,任它長,無論是飄葉,還是落籽,各掃門前物。特別是在夏天,兩家人將床榻搬到樹下,我們孩童想睡哪裡睡哪裡,兩家的飯菜也可能隨便下筷,樹成了另一間屋。這棵樹,與酒壚裡正植的是同一樹種,不過村裡人不叫「烏桕」,叫它「梓樹」。奶奶說,「這是實在樹」。鄉里村人很少將梓樹當樹養,什麼時候生、什麼時候長,基本於望天收,即便長成了樹,做房子、打傢俱也極少用它,倒是發枝旺盛,每年一棵樹上都能砍下一兩捆硬柴,哪怕砍成棍似的,來年又能打開樹傘。奶奶對梓樹還有過定性,叫它「鳥兒的樹」——既是指家裡這棵,肯定不是種的,大概率是籽隨鳥糞落地生根,也是指冬季鳥們落在樹上喜食其籽的歡騰。我喜歡這棵樹,它長到一人高時開始分的枝,五枝如五指,像在托天的樣子,又像要去某個高度給人摘點什麼,如此狀態最合宜我們小時候爬上爬下,得意的正是它的「手掌心」,可坐、可躺。打小,我們爬什麼樹,大人最擔心,恰恰爬它,不打不罵,還眯著眼看著我們笑,我們的確沒有在這棵樹上受過任何傷痛。有些樹,像桃像杏像玉蘭,一上來先將花開了,看似紅紅火紅甚至香的,卻沒有春天物候該有的樣子,故意與季節搓反索似的。烏桕極其規矩,春風吹到第三個波次絕對純粹的時候,它開始泛綠,又不像柳樹扭捏地先生出那些輕飄飄的胎芽,要人呵著護著方才長出個真形。烏桕葉子自出生那天起,便定了團扇狀,色彩也選定為深綠,絕對配合著春天成熟的姿態。之後,便依著這個形狀、按著這種色彩,努力地將整個樹冠長得鳥兒都得鑽著頭、擠著身才能進去。布穀叫、割早稻,樹枝間又會長出一條條來,手指長,滿身結出細白的黃花。它清楚自己,與很多花兒比不得美,也勝不過香,便在葉群裡靜地開,像粟穗,卻又不能長粟成米,供養生靈,所以它開夠了日子,便結出果來。果子如葉綠,圓圓的、硬硬的,女孩們拿它們抓籽兒、男童們拿它們當子彈,奶奶看著一玩便瘋的我們,會笑呵呵地吼道:「都摘了,冬天還不把鳥餓死啦?」我們能管好自己的一個季節就算不錯了,哪管得了還有什麼冬天鳥的饑飽?烏桕也有大姑娘長大成人的那種熱烈和熟透,會在某一個夜裡,上半夜落了霜,下半夜便紅了臉,正如宋代詩人林逋誇張的那樣:「巾子峰頭烏桕樹,微霜未落已先紅。」其實我喜歡楊萬里的描繪,他說:「烏桕平生老染工,錯將鐵皂作猩紅。小楓一夜偷天酒,卻倩孤松掩醉容。」「錯」得故意、「偷」得俏皮,地氣感十分、人情味十足。總記得,二奶奶家的堂姐喜歡將紅透了的烏桕葉,用針線串成一個紅環套在我脖子上的情景,那時她笑得可好看,全家人也跟著笑。樹果子變成老黑的某一天,烏桕葉子依然還紅得得勁,看不出一絲老相,卻「嘩」地泄個精光,那種勇敢和徹底是樹中少有的。待一樹果子,嗶哩吧噠開出白籽的時候,方才知道,樹葉是為了讓出所有陽光給果子,也是為了讓一樹的果子亮亮堂堂地面世。如其說這是白籽,不如說是烏桕的又一種花。摘一顆細看,一炸四開,絕對勻實,其開度恰到好處,即含住了籽,又讓出了籽。籽,多為四粒,像四胞胎,一樣的實、一樣的白。剩下的便交給了冬天和冬天裡的可以飽食的鳥兒,它們再用身體和生理向可及的世界裡傳播著一樹又一樹的春夏秋冬。我家的這棵烏桕樹,曾被奶奶硬生生地砍下三刀,若不是二奶奶攔著,奶奶非得砍死它不可。堂姐出嫁的時候,二奶奶興許是認為她門裡人丁不旺只解懷了一個子女便不再生人,興許是從來沒有讀過書的她將「梓樹」誤為「子樹」,實在此樹也是每年都結出一樹一樹的「白籽」。老家人也將雞蛋叫成「雞子」,婚嫁中都慣用它,看中「子」,以來祝願人丁興旺……二奶奶往堂姐嫁妝的子孫桶裡放了半桶烏桕籽,也是此意。堂姐嫁出後,「子」是不少,頭一個是葡萄胎,住院打掉。又一個是雙胞胎,全家人歡天喜地地等到生產,小人成了,大人血崩而亡。奶奶比二奶奶還要傷心,奶奶一直把堂姐當著我們家的長孫對待。奶奶死活想不通,壯實的堂姐怎麼生個小人就將命生丟了呢?她一直在尋找,直到有一天二奶奶說到子孫桶裡的烏桕籽,奶奶一口認定這是「罪魁禍首」。她把二奶奶罵得抬不起頭來,一樁紅火火的喜事怎麼能放白乎乎的樹籽呢?罵完之後,她惡狠狠地從伙房裡拎出了砍刀……這棵烏桕樹,就這麼一樣立著,見證著我家的苦難與輝煌,也幾乎成了我們老家的村標。我每每回家,只要從大梓樹上聽到喜鵲的叫聲,心裡便暖起來。今天春節還看了一對松鼠有滋有味地坐在上邊剝著樹籽,它們不是吃,圖個玩而已,豈不正是小時候的我?景色如畫、人文濃烈,種下兩棵烏桕,院子的四季又有了新的表達。走時,我扭頭看那對樹,月光下,疏影裡落了兩只鳥,我的喉嚨裡當即鼓了鼓,粗粗一品,正是那鄉愁。用精明的話來講:何俊峰真策!他經營起了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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