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獵人阿滿

■李志斌山裡的人都搬走了,阿滿捨不得大山,大山留住了阿滿。阿滿對大山的感情已刻入骨髓,他的生命裡不能沒有大山。阿滿是方圓百里有名的獵人,他狩獵有自己的規矩和原則:不向獵物開臥槍(就是向沒有察覺到人的獵物開槍);不向懷孕和哺乳期的獵物開槍。阿滿敬畏大山,敬畏山裡的生靈。阿滿對山裡動物習性瞭解得透徹。阿滿看不起向獵物開臥槍的人,獵人們也都高看阿滿一眼。阿滿常說:大山的兒子就要有大山的樣子,不能因山有溝壑就降低山裡人的秉性。他在大山之中與動物追逐要的就是一個「爽」字。有時候他能在山裡與野兔、狐狸……追逐一整天,只要是阿滿的槍聲響過,獵物就不會從他槍下逃走。阿滿是有故事的人。聽說他在政府禁槍前就莫名其妙不狩獵了,後來他又把自製的獵槍上繳給了公安機關。還聽說他現還是一名護林防火和保護動物的志願者。這引起了我的興趣,我一直想找時間去山裡看他。那是一個黎明的早晨,天空魚肚白,城市還末喧鬧起來,我獨自駕車向阿滿家的方向駛去。我把車停在阿滿家的山腳下往山爬,等我到阿滿家時鐵將軍已把門鎖了。我站在門外,聽著吹來的山風和喳喳啾啾的鳥叫。此時山裡回蕩著一個男人唱幹板秧歌的聲音:「正月裡迎春花萌芽出土/二月裡白草花春來複生/三月裡桃杏花一齊開放/四月裡茉莉花香味濃濃……」傳來的聲音渾厚有力。幹板秧歌是蔭城本地打鐵業興盛時的勞動號子,打鐵的漢子站在鐵爐和鐵砧旁鍛打著鐵器,隨著鐵砧上叮叮噹當的鍛打聲清喊幾聲,久而久之就成了一種植根於民間的一種民歌小調。幹板秧歌還是省非物質文化遺產呢。我想一定是阿滿,我朝著唱歌的方向追去。「是阿滿叔吧?早上好!」我大聲喊。阿滿停下腳步:「是啊,你好!誰啊,有事嗎?」我說:「我就是北漳溝的明明,從小就出去工作了,很多年沒有見過面了,我小的時候還幫你追趕過獵物呢。有一次我放學歸來,你叫住我說:『溝裡有只野兔,你幫我驚開它,往裡溝裡追,我到坡上,招手你在追』。說完您就往溝裡最高的山坡上跑,跑到離我有300米的距離時,您招手,我就把野兔驚了起來,您槍一響野兔倒地,您動作乾淨利索,我太佩服您的槍法了。」我接著說:「阿滿叔,你完全可以瞄準後一槍解決,為啥當時要費這個事?」阿滿說:「不為什麼,這是規矩。」阿滿接著說:「老了,時間長了,記憶模糊了,好多事都想不起來了」。我說:「阿滿叔,你一個人守著大山不孤獨嗎?別人都走出大山到鎮裡,城裡去了。」「年輕的時候我也出門打過工,城裡不自由,沒有這山裡得勁,出去幾天我就回來了,我離不開大山。這幾年退耕還林,政府各項補貼多了,看病能報銷,幾畝薄地也夠養活我了。」他哈哈笑著說。我問:「阿滿叔你槍法那麼好,我想知道你為啥突然就不狩獵了。」阿滿說:「唉!失手了,我獵殺一只哺乳期的狐狸,當時我自責為什麼就沒有看清楚就開了槍,這破了我立的規矩。回家後我就把槍擦乾淨藏了起來,後來我就上繳了公安機關。」看上去阿滿臉上有些無奈和沮喪。這時我才發現阿滿手裡提著幾個鐵環。我說:「阿滿叔、你手裡是啥?」阿滿說:「這幾年山裡環境好了,野生動物數量品種也多了,有些眛良心的盜獵者給山裡的動物下的套,現在雖然政府對野生動物管嚴了,但還是有人鋌而走險偷偷摸摸晚上下套,還有給野豬下套呢。」我用驚詫的眼神看著阿滿說:「野豬?小時候沒聽說咱這裡有啊?」阿滿說:「現在羚羊、麋鹿、豹貓在咱這裡都不稀罕。」阿滿接著說:「我每天必須早起趕在他們前面,把他們偷偷下的套解了,發現有套住的動物我還得解救下來,給他們療好傷,然後放歸自然。」我們邊說邊往更深的山裡走,他時不時哼幾句幹板秧歌,遇到熟悉的詞我也會跟著唱幾句。聽著阿滿的講述,我又心生幾分敬意。我想,大山需要他,他離不開大山,他的生命巳和大山融為一體。山讓他的胸懷更加寬闊,堅韌。阿滿還告訴我說,雖然現在大家都搬走了,相信大家還會回來的。雖然自己的孩子已在城裡有了工作安了家,但他的根在山裡。我心想:阿滿說的對,都會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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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便利商店打工班底

■噴火人「昕,他來了。」右手條碼掃描器還擱淺半空,視線飛越層層貨架朝禮盒小山丘門口處望,她果然看見學長完美複製昨日戴黑帽穿淺藍風衣的背影,這才想起學姐曾說在這工作久了,容易冒出遺忘時間流動的病徵,和大夜班同事交接錢、還沒上架完的貨物和店長交代事項,她終於脫下八個小時和客人香水味、自身衣服香氣全混雜一塊的外套型制服,揹上今天才去圖書館裝滿的後背包,和學長走過商店左側,一起踏上回租屋處的路。一瞬脫離高中時期比較睡眠時間長短的緊湊生活,空白時間令她異常焦慮發慌,系上學姐推薦下,她在離租屋處、學校都不遠的便利商店成為一位工讀生,二十四小時內風景輪流轉,早上七點兩台收銀機並肩作戰,還是少不了逐漸的大排長龍,眼前上班族似乎還沒睡醒,語氣彷彿夢裡回音,含糊沙啞,仔細聆聽搭配推理能力;後一位學生和隔壁家長一臉將踩遲到紅線,必須一分鐘內快狠準結束;接近工業區免不了門口聚集一整排電動機車,隨後湧入一群外籍移工,英中文交互使用、內容物是否有豬肉?手機怎麼操作?後三碼是什麼?自動門如肺部吸氣似開了又關,一連串輕聲鋼琴音傳進耳底,眼前客人付錢不是拿手機掃條碼,從爬滿歲月摺痕和逗句點的手裡接過十元硬幣,她才發覺大浪消停,靜謐悄悄在店裡播了種。中午時分情況較早晨更起波瀾,從櫃台一路延伸到飲料區,清一色是散發自由和青春的大學生,冷凍食品、御飯糰和搭配優惠的全糖飲料,幾個從她初來便遇過的大學生,如今幾乎熟稔他們熱衷的品牌口味,一些時候系上熟悉、不熟的相見歡,竟也就此開拓人際關係,嘗試走出小圈子和這些不多話的同學同組做事,散去人潮帶領時間推開下午恬靜光陰,深知看人臉色是存活技巧的黑色大型犬,早上不知往哪裡晃,下午兩點準時打卡到班,不會要食物,不會討摸,主動趴在早已畫好領地的櫃台前打呼發呆,愛狗店長說別趕,客人結帳直說特別風景,於是另一位同事靈機一動,學設計巧手不到三十分鐘用還沒扔掉的麥香紙箱,做一個小狗造型立牌,獨特的小狗經理畫面為她些許愛睏的下午班,泡一杯才剛從溫熱茶壺裡流出清淡爽口的道地綠茶。晚上班是一腳踏入披上睡衣的店,看氣氛十倍速快轉向耄耋狂奔,充斥疲憊、睡意和滿溢的不耐,而「灰色」也總是在這時間看到,牽一輛破舊、鏽蝕多處的腳踏車,每每騎乘時會聽見缺油齒輪發出低沉嘰嘰呼喊,如一道黑影走過正門口,來到商店左側整修後沒了出入口,但一張至今不太有人理會的吃飯長桌和長椅沒處理掉,灰色的個人物品濃縮成小小一袋後背包,從長椅左下一角拿出時總是不經意連帶摧毀蜘蛛網,後背包外盡是纏手白絲。灰色的姓名不詳,職業也不詳,她來之前便在,早上班還沒過店前紅綠燈,右旁划過腳踏車吱吱叫的影,晚上時間一整晚底下是剪開紙箱,蓋外套蓋薄棉被睡長椅上,灰色總是穿灰上衣和藍牛仔褲,看上去不像火車站、地下道曾見過的,還算乾淨、整齊,年紀看起來也不算大,中年人,但衣著打扮和偏黝黑皮膚,還有好似抓不到身體平衡點的向一側拐,每每加厚加深也拉長灰色路過時背後的影,頓時將他位移分類至年老區域。灰色並不常進店裡消費,那一次值夜班,她還在幫夜貓子客人沖泡黑咖啡,灰色走進店裡,沐浴白光下的他看起來有種對比調過頭的不適,在麵包貨架前徘徊一陣,選了最便宜的牛奶球麵包,當時接過灰色從口袋掏出的二十元,她看見無數回經過店門口的他,臉上戴著一副從前未發覺到的黑框眼鏡。「謝謝。」灰色似乎太久沒說話,發出的聲音像蚊音般既小又啞。沒上班又沒課的日子裡,她也曾見過灰色,電動公車引擎加速向前,整車沉浸低沉電子聲裡,平穩開道路上,一遇紅燈車上又立刻抽成真空般的寧靜,灰色靠路邊如慢動作電影,騎著那輛老邁過頭的腳踏車,後頭拖左一疊紙箱群,右一袋瓶瓶罐罐,看起來感覺搖左晃右將要跌下,卻又神奇維持著某種平衡,偶爾在灰色還沒回長桌長椅前,她會將成堆紙箱用塑膠紅繩捆為一堆,像拿特大披薩左手右手一齊合作,放灰色私人物品旁,偶爾也會掃去周圍檳榔渣或是流浪狗隨性落一旁草叢裡的排遺,有時也會遇上消毒時期大紅色後仰犧牲品,邊祈禱願牠來世愉快,邊頭一偏倒入不見底垃圾桶,手機一直放右側口袋,畢竟店長總是再三叮嚀一旦有事必須不帶猶豫立刻撥通電話。一次值晚上班,似乎是某個系辦活動,她結帳的手和嘴已經完美自動化到不必思考的機器人境地,一個飄過門口灰裡帶白的影,讓她一不小心多找了眼前飄淡淡酒味的大學生五十元,纏繞繃帶的手腳拉沉灰色原先便望不著頭尾的精神,店裡用餐區坐一整排享用微波食品的大學生,聊天聲飄散店裡每個不小心遺忘生灰的角落,她看向側邊玻璃門,卡通圖案的禮盒外,一撮灰裡摻白的髮隨風飄揚。大學四年飛快翻頁遠去,畢業後她在一片加油聲中辭去便利商店打工,返回四年多來沒回過幾次的家鄉,差點忘記小路後必須右轉才是,切換成考生身分,經常是家裡、圖書館兩地來回跑,提刀拿盾和考試奮戰,屢屢被打敗又擦汗、抹乾血漬站起,考試、實習、面試,搭配打工、家教和代課,過關斬將總算是拿到學校入場券,又回到大學城市,這回是搬大包小包、帶寵物,也帶一顆定居下來的心,大一初來乍到的青澀不復,反而是大學那幾年,悠閒午後看著流浪狗睡沉的起伏身軀,不算團結合作,不是制度化結構,有店員、常客、流浪狗和灰色的打工班底令人深刻,那間距離大學和租屋處不遠的便利商店,二十四小時裡宛如四季更迭,大學生的熱鬧中摻和之後時間的冷清,永遠明亮的冷凍櫃、零食架和用餐區,也有午餐時分待灰暗倉庫裡大啖過甜麵包的狼吞虎嚥,夏日時分,櫃台總是熱冷風交錯不息。她從車上抬下一箱發沉的書,準備逞強憋一大口氣撐到二樓房間,三類組丈夫抓箱子另一旁,開始分點細說搬過重物品對於身心靈的傷害,她笑得比正午陽光還燦,帶點調皮回話,這時一個彷彿渴求快些喝上油的腳踏車鏈條聲,蓋過丈夫執著演講完的音。轉身,在豔陽照射下,一輛拖行重物的腳踏車和柏油路齟齬不斷,那是一道讓光曬得灰灰暗暗的背影,和無聲遠去的灰白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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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礦跡留痕

■王岫不再慢跑的老後歲月,只能以走路取代。為多有一些運動量,則常選擇山區郊野路徑或步道漫走。不知怎樣,就常經過與礦坑有關的地方。台灣現在已少聽到有採礦之事了。記得幾十年前,常在報紙看到哪裡的礦坑發生爆炸或煤氣外洩的事件,報上總有死難礦工家屬抱頭痛哭的照片,令人鼻酸。不管金礦、銅礦、煤礦、總有採盡枯竭的一天,發生事故命案後,更加速礦坑的收場或封閉。於是,台灣大概只剩下礦坑遺跡吧。即連台北、新北兩大都會城市,四、五十年前的偏郊,還有採礦之業,故我去郊野行走,就常看到礦坑遺跡,有時還特別闢成紀念性古道或遺址、展示礦工生活用品的區域等,讓年輕人知道礦工的辛苦或部分採礦的工具吧!疫情前,我走過吳興街附近的糶米古道,那裡有個礦坑展示區,我的收穫還知道這是以前礦工和農夫走的山中捷徑。我也多知道「糶」和「糴」米這兩字的讀音和區別了。「糶」和「糴」這兩字,現在已漸少見,有些人可能也不知道怎麼唸呢!前幾天,去看五堵車站附近新完工的鄉長厝橋,這是從舊長安橋改建的新人行步道橋,汽、機車不能走,是舒適、美觀又安全的走路地方。但橋邊和橋中央兩側,有著許多煤礦故鄉的說明和圖示。原來,這橋從日治時期,就是五堵煤礦區跨越基隆河運煤的中介地,從吊橋、水泥橋時期,都有輕便車軌道經過的歷史留痕。如今,拆掉用了四十多年的水泥舊長安橋,改成舒適的鋼構人行景觀橋,是現代化大橋了,卻因為這些文史說明圖照,彷彿空氣中,便還飄散著煤炭味似的。也去走過內湖的碧湖步道。那裡從內溝溪一入口,便有個「新福本坑」礦坑遺跡。最近,還在坑內豎起兩、兩排相思木樹幹。也有牌示,說明相思樹木因材質堅硬耐潮濕,非常適合做成支撐礦坑結構的「牛條」。在礦坑若變形崩坍時,相思木不會直接斷裂,而是先發出啪啪的樹木折斷聲,此時礦工得趕快逃出坑內才能保命。沒想到相思樹木,還有這救護礦工的功能。以前,我對相思樹,自然是如字眼上的相思浪漫似的。想起五十年前,在台中圖書館上班,晚上去東海大學圖書館兼任打工,夜間去值勤,總得通過一大片相思樹林,東海當時就是以相思樹聞名,冬天呼嘯而過的山風,吹得相思樹林也是吱呀!吱呀地響,那時還感覺的是蠻有山谷風情幽微的情境,卻不知,相思樹木的吱響,對礦工,是有警示呼喚作用的。走路郊野,常遇到礦坑遺址,有的甚只是留痕似的圖照或文字說明而已,就有一些歷史和基層辛苦人物生活打拚的意象浮現腦中,這是走路入郊野的意外之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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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瑤草琪樹水林間

■張育銓水林鄉。在一個盛暑,我正式投入它的懷抱。大學畢業、實習完,正式脫離都城,回南部度過兵役的光頭時光後,沒任何時間空白,我迎接一連串心灰灰、意冷冷的教師甄試。大學,我是自我膨脹的;畢業求職,是自我懷疑的。高手如雲,稚嫩如我,與誰爭鋒?溫吞的性格,內心劇場拉鋸滿分,在台上試教如待價而沽的牛羊,台下的評審刷刷刷,秤著斤兩(看來這時的我是又瘦又病的)。一場場考著,沒上無奈;有上,那是適合的職場嗎?又是一番拉鋸,去,或不去,甚至還求神問卜──或許,這是所有人要邁向老師的修行場,而,這也只是萬千關卡的第一道。我還記得第一次上場的試教,緊張萬分,粉筆寫幾枝就斷幾枝。「呵呵,粉筆好壞,不聽話。碎碎平安、碎碎平安。」那時我如此自嘲。我不敢看台下評審的表情。所幸,帶著笨笨頭腦,總算回到南部,在母校師長們關懷下,如許多「仙人」指路和鞭策,我才將當兵時冷凍的知識與說話口條等,趕工出來。雖然,能力上還欠缺一籮筐,但母校師長們不棄嫌,忍耐我(因為一開始真的很爛)。師長給的建議具體而務實。感受到老師的用心,我也知自己該用力些了。他們讓我順利開始謀生。或許,在人生裡,總有幾次幸運,能邂逅屬於自己的貴人。 一番波折,總算來到水林,展開第一年。即使陌生,也算為這年畫下教甄之戰的句點。(同期身經百戰的朋友,南征北討,經驗值拉滿。他說我考得不算很多場,但,我真考怕了,不考又不會進步,又是矛盾。)「放低自己,全力教學」是經一段時間後的反思。放低是因為,千萬別只是半桶水,卻響叮噹,惹人厭;全力教學,是因為能力尚淺,不全力讀書,吸取經驗,怎對得起學生。說實在,雖然離我台南老家,雲林的水林並不算遠,與嘉義只隔一條溪,但我對它非常陌生,原來,它在北港的旁邊,朴子更近。「水林」,如其名,一片水意遼闊,映照林間。習慣南部鄉下生活的我,只有頭一天上班前的焦慮,很快就發現這村莊的魅力,很快就適應了,即使上班累,每天的美仍然新鮮而獨特,發生的大小故事,就用日記簡寫。我愛看那些早期的三合院與透天厝,上面有很美的磁磚拼貼,視覺享受常不同,因為光影和風常變。那種每一刻的美,只能在當場,靜下來,才能發現。平原天色、墳墓、地瓜田、村落、台糖植林,離海不遠,一片務農的景致,村落間都是不同社區,風情文化也不同。我看過這裡的阿嬤,準備去田工作,穿著長靴先到早餐店,買了一份手工披薩和咖啡,早餐店老闆也是這裡的阿嬤。這顛覆我對長輩不愛西點的印象,我覺得好潮。於是我忍不住紀錄,拍照,像陶淵明筆下的「漁人」,處處誌之。他日,若是尋向所誌,這份單純,是否還在?如果離開這裡,在遙遠彼日,會不會難忘?「有學生願意聽你上課,以第一年來說,要惜福。」母校師長在起初為我設下了幾項指標。我只有頭二天忐忑不安,幻想學生的「面目」,為之加上兇然牛角、森然蛇牙,但很快,這樣的緊張就消除了。即使也有煩心之時,但是這裡的學生,還算質樸,目前待我是好的。校園的圍牆不高,水林的無限風景能夠一覽無遺,可以看見遠處的廟宇,聽見村內從東石來賣麵包的放送聲。無論從南或北的小鎮,要來水林前,都必須經過田野與墳墓、溪與橋,如日本的鳥居,來到世外之境。與這裡的資深老師聊天,老師說曾帶學生,人手一台平板電腦,在校園拍照,可以發現,周遭風景和陶淵明〈桃花源記〉的第一段,句句都能對上。景色從文章跳出,印入眼簾,在廣闊的天地活著,才有精神。「這邊很鄉下,來這會不會不習慣?」起初,前輩們關心問。「很習慣。」連向來愛吃的北港大餅,都能在隔壁就騎車買到,多好!我有拜拜的習慣,某晚,散步到村內媽祖廟,那是埕外正辦神明宴,一方是歌仔戲和豬哥亮的電影,阿婆們手擱在鐵馬的龍頭上,看著台上女扮男的小生,扯開喉嚨唱戲;另一方是鋼管辣妹,熱唱鄭秀文的〈眉飛色舞〉,台下清一色阿伯、阿公,不像我曾見過的年輕痞子,算是「保守」地欣賞。進廟,我雞皮疙瘩,媽祖旁邊的柱子,寫著與家鄉孔廟的相同的特殊關鍵語。彷如字句般串聯,彷如祂們事先通過電話:「欸欸,那傢伙就去祢那練一下喔!」或許是心理作用,原先一絲對這地方陌生的懷疑,蕩然無存,平順展開「設想、實踐、犯錯、反思、進步」的過程。某天,學校老師請我一起幫忙寫作學測祈福的活動籤詩,寫好讓班級抽,要我交一首。本來我很苦惱,古典詩非我擅長,新詩還行。要我寫五千字「勸讀論」給學生倒還可以。心中掙扎萬千,直到老師過來委婉催促時,我忐忑交作業。下筆時,我想到了這份風景,還有心中的念想,想起那日在這裡的媽祖廟,與家鄉廟宇對應的詞彙,彷如感召,偷偷放了進去,家鄉孔廟的籤詩,一如母校的師長,給我的批評都很實在,但不失溫暖。不能成敗都一心仰賴神,有運氣,也得要自己努力。「瑤草琪樹水林間,古風薰習藝心傳。此時盡力花自放,美景好日新在前。」後來,看到高三某班掛著這首籤詩,作者本人就像學生作品被表揚,「尾巴」翹得老高,沾沾自喜,像個笨蛋。我立刻尋找那位請我幫忙的老師芳蹤,明知故問:「老師、老師,後來那籤詩怎麼了?」「被某某班抽中啦!」是,這我知道,他們掛在公佈欄呢!「那班的班導抽到,說是籤詩裡她覺得最──」老師眉頭一皺,她要講評價!我心臟差點跳出來,死死掐好,故作鎮定。「──老師覺得最喜歡,對耶!我本來要跟你分享,她很喜歡,還跟我要檔案,多印幾分給學生和家長。」老師溫和地說。這話語是一球甜美酥麻的冰淇淋!老師一定看穿我心中渴望被肯定的那顆肥肥的心,啊,又膨脹了。「啊沒有啦,謝謝老師的喜歡,呵呵。」我心中的小杯子,快盛不完喜悅,通通溢於言表,我稀哩呼嚕的說:「以後您如果有需要幫忙,儘管找我,我一百個沒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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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陽臺上的春色

■黃金鐸辦公室的老韓,是一位生物老師。他經常樂呵呵的,偶爾哼著小曲,侍弄著一窗臺的花草,時而瞅瞅這花,時而看看那草,悠然自得,陶醉其中。一天,我看到老韓不像往常那樣喜悅了,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瞅著他的那些花花草草。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向陽臺。我頓時也驚呆了。東雲也沒有了往日的胖乎乎的肉感;大豹皮也不像劍麻那樣堅挺,而是蓬鬆的猶如流浪漢的頭髮;金手指的顏色成為枯槁,毫無生氣;仙人掌也失去了往日的神采,一派萎靡之狀;燕子掌肥厚的葉子如同冰凍的手背,鼓鼓的、軟軟的,但已經失去了青翠的色彩……老韓沉思了一會說:「假期裏沒有開暖氣,窗口沒有關嚴,屋子過於寒冷。這讓這些花花草草受委屈了!」然後,他用一根精美的絲繩束籠了大豹皮蓬鬆的頭髮,剪掉了燕子掌凍得水腫的葉片。一番打理後,花花草草稍微有了點神韻。又過了幾日,花架上的那盆三色堇開的正豔,紫色的花瓣上露出灰邊,深紫色的花芯間滯留著幾滴剛剛澆過的水珠,在陽光下眨著眼睛,宛如少女般楚楚動人,時刻散發出一抹特別的香味兒,貼近了嗅上一口,那花瓣還會隨之顫抖,靈性十足。陽臺上的十幾種花,在老韓的照料下,爭奇鬥豔般的生長著。我們看著滿陽臺上的花草,心情非常地愉悅,輕輕啜吸一口,五臟六腑裏都氤氳著花的香氣。我們都喜悅地看著那些花。金黃色的洋水仙花面向陽光,那深綠色的葉片銜接著顆顆晶瑩,在陽光下折射出圈圈光暈。夏雪片蓮,剛剛育出的花苞吐露白邊,翠綠色的莖葉彰顯著優雅的姿態,只因為它那鐘型的花朵白如冬雪。淺紫色獨蒜蘭幽幽地開著小花,煞是好看。我說:「只是葉片少了些。」老韓說:「這花屬於蘭科,君子如蘭內有深意,要修身立德,不為困勞而改節。」我們大家看著這滿陽臺春意盎然的花草,彷彿春天的意境。老韓給我們說:「生活需要一種態度,積極樂觀才是王道。另外大家也看到了,無論是四季常青的仙人掌,還是一季就敗的花草;它們都需要一定的水分、土壤、陽光。沒有這些它們斷然不會提供人間春色。只有我們要照料它們,它們才會讓我們的辦公室四季如春。花草如此,人事亦然。」我們望著陽臺上的每一朵花,細細嗅著它的香氣,用心領悟老韓話中的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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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一把扇子搖啊搖

陳煌不論是城市或叢林裡,每一片葉子都是一把扇子。這些葉子如果一起搖啊搖的,那麼就能製造出一陣陣簌簌作響的聲音,我們通常就能感覺風的存在,以及清晰判斷出風的流向,甚至如果仔細聆聽與目視,甚至知道風是以哪種方式上下翻滾的,因為不同葉子的形狀會製造出不同的風的姿態,甚至,判斷出風的不同聲音。年輕時,我喜歡到處在樹林裡辨認不同形狀葉子掉落的不同姿態,它們各自如一把把大大小小的扇子,搖啊搖,製造出不同風的舞伴,然後等自己脫枒離枝的瞬間,風的舞伴立刻搭肩扶腰而至,於是一段優雅華貴的華爾滋,或溫柔浪漫的倫巴,或輕快活潑的探戈,或熱情輕盈的快步舞,都會組合成不同風姿葉舞的樹林舞會。這樣自然生態的觀察與記錄,幾乎充滿我年輕歲月很長一段時光。那時,我從自然生態的變化與更迭中,學會沉靜、謙遜、傾聽和孤獨,與自然一起呼吸與承受季節改變的壓力,如一個認真學習的好學生,接受荒野自然這奧秘無限的大教室的教誨。甚至,連續花整整一年四季的每個例假和假日,完全投身在那我心目中的野鳥樂園裡,觀察記錄野鳥與環境的關係,以及任何跟野鳥有關的風雨樹葉,和天候昆蟲,與不同棲息地的。而有一部分的時光,我在關注風與葉的關係。有時,樹葉的扇子搖啊搖,就搖出了微微擺弄腰身的風,如果不約而同的搖啊搖的搖起扇子,就會造就簌簌作響的風,至少這兩種風並不相同,前者神出鬼沒,後者則大費周章,只有細心或喜歡仰望的人才能見到感受到。當然,有時,風是外來的,它會輕輕挑撥撩動樹或林子裡若干的葉子,對不同形狀的葉子下手,搭肩勾背似的與葉子跳起不同的舞蹈,當然,如果在秋天落葉時,那更一是一種賞心悅目的美妙舞姿表演,有的急遽旋轉而下,有的輕巧左右搖擺,有的款款又是擺弄又是漂浮地自顧舞動著,有的一個箭步滑出遠遠的才斜斜跨越大步賣弄誇張舞姿。我在初秋時,最常見到外來的風輕功似的誇耀越過水皮黃的樹梢,在上面製造一陣陣造作般的嘩啦啦聲響,有時低掠而過,猛力搖晃著各處剛露出青翠小葉的腰身,弄得它們枝葉亂顫。跟我喜歡葉與風所造成情景的,可能是一群晨間早起的綠繡眼,牠們靈巧小小的草綠色身影,啾啾啾隨著風向,在河邊有著細長葉子的草叢中,一邊啼鳴,一邊快樂地一陸飛飛停停,壓彎那些微為在晨光中發亮的露水葉片,在魚肚白天色裡由近而遠,唱著風中之歌,似乎在歌頌一天美好的啟程;也或者是那隻罕見害羞的胖胖松鼠,牠是河濱公園裡小樹林的老居民了,除了趁機為了某些原因,如好奇地跑溜下樹尋找食物,牠也會微微抬起頭,用牠那民感的尖吻躲在某株茂密葉子的榕樹或其他如黃槿、苦楝樹上,在風中尋找某些食物的味道,這時的風通常不是葉子搖啊搖造成的,而是從小樹林外某個方位吹進小樹林的,然後帶來一些食物的美味,不然,這隻松鼠會如風一般快速悄悄在樹枝上上下亂竄,造成樹上的葉子一陣風吹過似的小小騷動。那一天,夏日炎炎,路過都市老城區某個騎樓,一店家前擺放著一大大水缸,水缸裡水波隨著吹過的微風輕輕盪漾,同時水面上在某個角度也映照著對街的樓宇,以及蔚藍天色的影子,這形成了很患卻又現代感的倒影景觀,但更引人駐足的是店家也重上的三兩株青翠迷人萍蓬草。少即是多,自然也塑造了簡潔的形象與感覺。三兩支簡簡單單躍出水面似的萍蓬草,有著扇子一般的嫩葉,翠綠欲滴的大片葉子如能遮擋酷熱炎夏一樣,跟著不時的微風,也輕輕搖啊搖的,好像這季節總是揮之不去的炙熱悶躁忽然間也消散許多了。我立刻快步轉身回家,然後抓了相機又回到現場。這樣的心動與觀察,讓我彷彿遽然又回到年輕時那種致力追逐風與葉的一段早已暌違許久,曾經為自然生態的永續而呼喚與寫書的美好歲月。如今,那萍蓬大大的葉子,在我眼中如一把扇子在空中與時光中輕輕地搖啊搖。這搖來了一些流轉而快被遺忘的記憶,同時也似乎遙走了不再年輕的無畏心境。一把扇子輕輕搖啊搖,自然可以讓那崢嶸歲月裡的臥龍先生搖出神機妙算運籌帷幄;一把扇子緩緩搖啊搖,也能在那以賣畫為生的困頓時光中搖出如鄭板橋才子的一畫扇二兩銀子軼事;現在,我卻只能世俗地在這都市某個騎樓下,癡癡望著萍蓬一葉如大大涼扇,在那一缸汪汪水波映照的光影中,它青蔥地微微搖啊搖,這樣的一把扇子,不知是否也能搖起我內心裡殘雲收夏暑中那一絲絲微微風生水起的波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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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他們在耶路撒冷製造仇恨

李佳靜每一個殺戮的瞬間他們都不曾聽到城市的哀號與嘆息和平總是在轟炸聲外流浪 哭牆的憂傷是由鮮血和屠宰聲堆砌而成那禱告聲被無數謊言埋葬 他們說,世上若有十分美,九分在耶路撒冷可是這九分美卻被魔鬼假借為苦難的衣裳 耶路撒冷上帝親吻過的聖城美麗的原罪被綁在仇恨的腰間繫上信仰的神話 他們無視於鴿子在玫瑰色的天空慌張地飛翔牠恐懼這玫瑰色或許是用鮮血染成的 他們看不見橄欖山的橄欖樹到處都有折斷的橄欖枝每一場硝煙的背後有孩子、婦女和受傷的平民的眼淚 耶路撒冷的歷史是用了許多仇恨的拼音寫成儘管,他們說他是和平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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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給臘月一個約定

■關峰給臘月一個約定,等待一個歲歲年年的問候。推開臘月的窗戶,攬一縷寒風入懷,讓臘肉的味道印在心中。打開臘月問候的信封,打開的不僅是吉祥如意之門,還有好運連連之門。臘月,雖然是寒冷的,但祝福是溫暖的。倘若你感覺累了,可在臘月裡休息一下,調整一下心態,用好的心情,開開心心地過大年。在臘月裡,你覺得歲月可親可愛,未來可期可待。靜下心來,你會覺得工作是忙不完的,年是要過的。臘月的時光,溫暖了一個又一個冬季,為一年的光陰劃上圓滿的句號。給臘月一個約定,等待一個平平安安的相逢。臘月的快進鍵按下的是開心和平安,淡淡的交往中流淌的是甜蜜和喜悅。臘月是農曆一年的最後一個月,年初所定的小目標實現了嗎?期望一切順順心心,從零開始,雙手接住屬於我們的新起點,你要活得認真,笑得燦爛。沉澱了一年的思念,把健康留給永遠,把家庭留給美滿,讓幸福指數伴著你從春天出發。臘月追著紅紅火火的年在奔跑,給人留下的不僅僅是濃濃的鄉愁,還有那揮之不去的美好期許。臘月,留下的是一份實實在在的人間煙火,那是家人的想往、詩人的遠方。給臘月一個約定,等待一個回歸家庭的美滿。把最美的文字寫在裡面,在這溫暖的臘月裡,共敘溫馨的話題。別懼歲暮天寒,瑞雪紛飛的日子是我們想要的,因為瑞雪能兆豐年;別怕天寒地凍,飄雪如絮的季節已過,春天正向我們招手。寒風凜冽、千裡冰封那是臘月送給我們的禮物。真正的成功是需要一天一天努力的。喜歡的就去爭取一下,得到了不妨好好珍惜。努力的人總會悄悄告訴自己,世界上一切美好都會不期而至。臘月很短,一年很長,來年臘月當你收穫滿滿的時候,你會喊一句:「臘月,我努力了!」給臘月一個約定,等待一個紅紅火火的憧憬。臘月的最後一天除夕是與農曆新年的分界線,在這需要奮鬥的時候,不要一味選擇安逸。現在雖然累一點、苦一點,以後可以少累一點,多快樂一些。往往人在疼痛之後,才學會做一個全新的自己,這是名人留下的哲理。人生那麼短暫,有什麼道理不去努力呢?不妨給臘月一個約定,再給自己一份實實在在的承諾,努力者大都能夠把握機會,坦然面對生活。時間是公平的,你越是奮鬥,你就越幸福。臘月,給我們越挫越勇的機會;春節,給我擁抱幸運的時刻。給臘月一個約定,等待一個熱熱鬧鬧的祝福。臘月的記憶是飄著香味的,更讓我們體味到沁人心脾的年味。讓我們懂得臘月是熱氣騰騰的,不但能給你的理想蓄積能量,還為你的味蕾帶來非同一般的感受。臘月的味道,是家的味道,也是親人的味道。臘月送走了除夕,整個冬季也接近尾聲。感受臘月之美,突然我覺得美在蔓延,蔓延至春夏秋冬。彷彿只有臘月人心都在思歸,親情也好像產生地心引力。臘月,留不住的歲月,就把記憶留下心靈深處,讓文字溫暖著臘月裡的每一個日子。臘月來了,春節還會太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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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繞路的不倒翁

■蘇家立太陽剛翻越城市最崢嶸的大樓,喚醒預約紅雪染身的蟻群,他僅是其中之一。筆直且燙熱的格子襯衫套牢了軀殼,如箭矢的領帶緊捆回頭的餘裕,只瞅了鞋櫃上的相框數秒,匆匆被現實搖盪出家門,大樓裡的火焰要求他每日搖擺。走在螞蟻遭編序像微型爆竹的馬路,他並非最後一個表情如灰的不倒翁。天色昏暗,小水漥漂著租房廣告、綠燈監控他的腳步、斑馬線忘了反白他的鞋跟……。自願受大樓吞噬,他搖晃至堆滿公文的辦公桌,等待被上司重重推往左方,等待被一群下屬合力推往右側。不懂怎樣倒下而不弄汙靈魂;暖陽敞開窗戶借他一絲火苗,把身心的傷疤燒成一幅歌詠火紅的畫,唯獨臉頰依舊白皙──眼眸不滅的光想分予相框不能再眨眼的人。晃動了八個小時,踉蹌循著原路回家,熾紅的汗水摻雜融雪與鑰匙一併旋開家門,默默瞧了相框一瞥,他想倒下卻發現自己始終在相框中被過去定格,腳底橘黃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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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海銀塗鹹鹹的記憶──讀吳正任老師的《月光掖佇海銀塗》

■鄭清和吳正任老師寄來他的台語散文作品集《月光掖佇海銀塗》,乍見書名的剎那,不禁驚叫出聲:「好詩意的書名呀!」其實,正任老師就是不折不扣的詩人,他在二零零五年十月出版的《車過牛路彎》即收錄了三十首台語現代詩;在二零一八年九月出版的《佇夢境的門喙》更是全書均是以台語寫就的現代詩集。認識正任老師是在一九八零年代,那時,我們正值英氣風發的青年,都是工廠人,以魚雁往返談論文學創作,但素未謀面。我倆同年,但他跨入文學創作比我早,一九七二年即有作品被收錄在高縣青年散文選輯中,那時我才大一,還未步入文學創作呢!一九七八年一月,正任老師的第一本散文集《白雲飄飄》由彩虹出版社出版,我開始閱讀他的文章,在我們那個年代,彩虹出版社的書是文青必讀。我是個內向、木訥又自卑的鄉下孩子,會跟正任老師聯繫是因我們先後在台南市的鳳凰城圖書公司出版書籍,老闆送我一本正任老師的《荻花飛》散文集,他質樸、清新、不造作的文筆很合我的胃口,因而冒昧提筆向他請益。記不清魚雁往返了多久,我為了生活而斜槓了多個工作,日子像陀螺般轉個不停,暫停了寫作,而正任老師因升任了幹部,加重了責任,我們各忙各的,聯絡是怎麼斷的,真的半點記憶也沒有。一九九零年代,台灣的工廠開始引進外勞,有天突然收到正任老師寄來兩本外勞在台灣的報導文學書籍,原來他已升任人力資源部門主管,在外勞的管理上有許多寶貴的實務經驗,寫出來想跟產業界分享。於是我們又開始書信聯繫,但仍未見面,卻因都暫停文學創作,與文壇動態失之交臂久矣,能聊的共同話題不多,不久又斷了線。二零零二年正任老師自職場功成身退後,隨即進入教育體制,在各中小學傳授母語,也開始重啟文學創作,但卻將文學創作所用的語言,由華語轉為台語文。許是台語文是他的母語,他寫來更得心應手,甚獲各方肯定,書一本接一本的出版,得獎亦連連,曾同時榮獲教育部首屆母語文學臺語現代詩、散文獎等,更被聘為第十、十一屆台南文學獎評審,及第十一屆台中文學獎評審。正任老師的台語文作品,每本我都有,而且深得我心。為什麼我會為文對《月光掖佇海銀塗》特別抒發感想呢?原因是海銀塗有我童年的記憶。我的第一代祖先是高祖鄭言先生,他由大陸泉州府同安縣橫渡「十去、六死、三留、一回頭」的黑水溝來台,溯二行溪而上,也不知為什麼,他擇定在田寮區古亭里與月世界隔鄰的一個叫南勢的小聚落落腳下來,這個俗稱「惡地形」的山區,裸露的「海銀塗」就跟我結了不解之緣。惡地形又稱地形,這塊只能種刺竹、銀合歡的土地,正任老師習慣以「惡地山河」稱之。二零一八年七月十六日他曾受民視〈飛越文學地景〉節目邀約訪談創作「走揣惡地山河」一文的心路歷程,該文被選輯入《2009台語年度文學選》一書中。先父是第四代,在祖居地田寮區的古亭里出生,九歲隨我的祖父遷居到台南的龍崎區,我雖非出生在月世界,但讀國小前父親至少一年會帶著我回古亭里一趟,參加隆后宮的廟會活動,因為我是媽祖婆的契子。在拜完媽祖後,我們會回南勢探望當時尚未移居的四叔公、五叔公,有時會留宿一個晚上。如果有同輩的堂兄弟在,我們會玩在一起,嘻笑追逐歡鬧中不慎跌倒了,不免沾了滿嘴的海銀塗泥沙,手肘順勢往嘴角一擦,一股淡淡的鹹味從舌頭兩側傳來,本能的反應,痰一口接一口吐著,總覺無法擺脫那鹹味的糾纏;如果沒有玩伴在,我就會纏著四叔公、五叔公,要他們講已聽過一遍又一遍的鄉土傳奇給我聽。祖父和父親說給我聽的祖居地有關的傳奇或故事,總是不盡相同,到底誰說的是對的呢?好奇的我一再追問,還是得不到正確的答案。想說問還住在祖居地的四叔公、五叔公,疑惑或許會釐清,誰知四叔公是一說,五叔公又是另一說,更是糾纏不清了。不同長輩記憶中的資訊均有些許出入,不是傳奇的結局迥異,就是故事的情節不同,總有矛盾兜不攏。憨狀可掬童年的這些疑惑就這麼在心裡一直擱著、藏著,轉眼已是隨心所欲不踰矩的老年。還好,正任老師的《月光掖佇海銀塗》為我解了惑,瞬間豁然開朗,茅塞頓開。《月光掖佇海銀塗》收錄了正任老師的散文、演說稿,以及論述、劇本、傳記等文稿,是一本綜合文集。因為我倆成長的年代相同,書中談的又是共同的田寮區的人、事、物,我手不釋卷的一遍又一遍讀著,整個人沉浸在那十三篇有關描述田寮傳奇、故事的散文中。其實不能怪長輩各說各話,因為祖父那輩之前的長者都是目不識丁的文盲,有關傳奇、故事的傳承,靠的是口耳相傳,難免不全或偏失了。如果說那是穿鑿附會,那真的是冤枉他們了;如果講成是郢書燕說,又未免太小題大作了。真正的原因,應該是沒有人把它化為文字流傳下來,不識字的長輩在轉述的過程中,難免就其所知加以轉述,有些是以訛傳訛,有些是積非成是,久了就偏離了事實的真相。說實在的,這應該感謝正任老師,因為他曾在舊地名為狗瘟氤的崇德國小,教小學生「台灣語言」和「本土文化」的課,為跟小朋友講當地的傳奇,他經由實地的踏查、訪談,收集了田寮區流傳久遠的精采傳說、故事,在「拋過一節山路」一文中提及在講給小朋友聽時,獲得熱烈迴響,他們很感興趣,因為故事就發生在他們每天出入的場所。正任老師將之化為文字,收錄在《月光掖佇海銀塗》中,這在本土文化的流傳與接續上是美事一樁,更是一大貢獻,將會一代接一代正確的傳誦下去。讀了「旅行明信片」該文中的「過銀錠山」,我才正確地知道四叔公所說的銀錠山,和父親所講的馬頭山是同樣一座山,只是站在不同方位看過去的外觀迥異而已; 讀了「海銀塗傳奇」該文中的「營盤崙義民塚」,才知祭拜的義民爺不是五叔公所說的朱一貴民變,也不是祖父所講的林爽文事件,更不是父親所談的戴潮春事件等的士兵,而是嫁在狗瘟氤的大姑媽所言才是對的,他們是地方百姓所自組的保衛鄉里的民兵團練組織,在一次盜匪夜襲中,慘遭殺害的殉難之士。兒時喜歡聽長輩講古,常常蹭著要他們講祖居地的鄉野傳奇。他們沒上過學,不識字,不會講小紅帽,只會講虎姑婆,講到虎姑婆啃著小孩子骨頭所發出的聲響,我會嚇得緊緊死抱著長輩;他門不知武昌起義,只會說鴨母王事件,說到朱一貴一聲令下,鴨母自動如軍隊排出整齊隊伍,我會對著媽媽養的那幾隻菜鴨狂叫,要牠們列隊。讀完《月光掖佇海銀塗》,藏在心中超過一甲子的疑惑,可謂刀過竹解了。每次展讀《月光掖佇海銀塗》,腦海中總情不自禁想起兒時回祖居地腳踩的海銀塗,夜宿親戚家,睡前先到屋外尿尿,遠方照在海銀塗山尖再反射的月光,像把利劍,總是叫我雙眼睜不開。此刻,這個年紀認真的去回憶月光灑在海銀塗的景象,隱約中感覺有一種滄桑的美,還有一種淒涼的悲,更有一種淡淡的愁。原以為人的記憶會隨著年歲的增長,逐漸從大腦的海馬迴中,一點點一滴滴緩緩的模糊,一件件一起起慢慢的消失。消失中的兒時海銀塗鹹鹹的那些記憶,沒想到又被正任老師的《月光掖佇海銀塗》一書喚醒且修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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