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蘭
眷村就像一個時代的大熔爐,把不同出生背景,不同教育程度與文化差異的人聚集在一起,他們相互依存,相互碰撞,交融出一種獨特的眷村文化。
1949年隨著國民政府來到台灣的外省人,俱都身無長物,生活異常艱辛。每個家庭裡都有一窩的孩子要養,許多父母忙於生計,孩子疏於管教之下,很容易就走上歧路,成了叛逆少年。他們結黨結派,砍砍殺殺,為家裡帶來禍事連連。「幫派」在60年代的眷村中是我們成長的共同記憶。
眷村裡的幫派,大多是一群十來歲的孩子,他們經常在外滋生事端,惹來大批兄弟來村子裡尋仇,當年雙方人馬對峙的驚悚畫面,如今回想起來依然讓人不寒而慄。先是雙方的大哥出面交涉,身後站著一群手持刀棍的小嘍囉,當談判破裂,大哥一聲「上」,雙方人馬就廝殺成一團,血氣方剛的年紀,常常是殺人不眨眼,冷不防,一轉身,利刃一刷,鋒芒入眼,斑斑血跡就在身上留下了記號。一陣混亂中,村民趕去派出所通報,警察一來,大家急忙鳥獸散,有些逃躲不及的就當場被逮捕進了派出所,等父母下了班再去警局交保帶回。
住在我家隔壁的一個小男孩,從小個性內向溫馴,但母親沉迷於牌桌,父親忙著賺錢養家,無暇顧及他的生活日常,他整日在外廝混,最後淪為幫派的一份子,械鬥、吸毒,無惡不作,後來還因犯案進了少年觀護所。在他身上隨處可見因械鬥而留下的刀疤,每次受了傷強忍著痛,自己走去村子的醫務所包紮,鮮血淋漓的畫面,讓一旁的我們嚇得哇哇叫,他卻連眉頭都不皺一下,等傷口結痂了,自己拿把剪刀就把縫線給拆了,想來真的不可思議。
這個男孩直到高中畢業去當兵,才真正遠離了幫派。
當年眷村裡的男孩在高中畢業之後,以報考軍校為首選,若能順利考上,不但吃、住、學費全免,畢業後更不用擔心就業的問題,無形中替家裡解決了許多經濟上的困境。那些考不上軍校的男孩,有些會在當完兵之後選擇去當船員,然後跳船去美國餐館打工。船公司會在他們上船工作之前,事先與他們簽訂一份契約,若中途跳船逃逸,船公司便會依據合約,要求家屬賠償。
跑船當船員只是他們去美國的一個跳板,實際上是為了賺美金改善家境,這在當年的眷村裡是司空見慣的事。他們會事先與在美國工作的眷村弟兄聯絡好相關事宜,等船一靠岸順利逃脫之後,直接去中國餐館打工,賺到了第一筆美金就立刻寄回家裡,用來償還船公司的賠償金。之後,家裡陸續添購的一些家電產品,如電視、冰箱、洗衣機等等,都是他們從海外賺回來的辛苦錢。然而身在異鄉,漂泊經年,那份思鄉的孤寂,對他們來說,在身心上都是無以復加的煎熬。
這個男孩跳船到美國後不久,在餐廳打工認識了一個美國女孩,兩人結婚後開了一間中國餐館,並且生了一個女兒,生活還算平順。二十多年來他不曾回來過台灣,連母親去世亦未曾回來奔喪,卻在父親病危的時候,放下一切帶著妻子趕回來見父親最後一眼。
這孩子當年因為誤入歧途,被父親視為眼中釘,經常被鞭打的遍體鱗傷,母親沉迷於牌桌,棄子女於不顧,他所以離鄉打拚,多少是因為從小心中那份得不到的關愛,而心生怨懟。當年離鄉才20來歲,再回鄉卻是為了與父親道別,當父親闔上眼的那一刻,所有的恩怨也隨之入土,手中三柱清香,盡是寬容無怨。
20多年來,在他輾轉世途的流浪中,從童年桂花香的巷子口,流浪到異鄉命運的海口,多少思鄉的淚水,只能暗夜裡一個人流,他想著逢年過節一家團圓的年夜飯,在那裡有他的兄姊,有著一個年年盼他回家吃年夜飯的雙親。父母終究是走了,他自責沒能陪著他們走完人生最後的一程。那匯流在心裡的斑斑血淚,有他多少的惆悵怨懟?那怨懟裡,又有多少萬水千山?
如煙往事彷若隨風遠去,如今眷村已拆遷,竹籬笆內年少輕狂的歲月,早已隱匿在一堆瓦礫中,被忽略,也被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