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陽羽 插圖/國泰
逸光瞄了一眼手機,疫苗的叫號還沒有輪到他。
他拎起記事板先來到病房,踏入之前,依序確認了白袍口袋中的筆燈、叩診槌等。這是逸光再習慣不過的步驟,不過他不確定這已經熟悉的事情還會維持多久,沒人知道下一刻實習是否嘎然暫停,如同疫情已經停課的各級學校。無論如何,他不想在病人面前留下半吊子的模樣,即使對方記憶已經退化,即便疫苗門診可能隨時輪到他,或許不該耽擱太久。
「今天過得如何?」戴緊口罩、雙手消毒之後,逸光推開病房的房門,爽朗地問候著。老伯說他睡得很好,一旁的兒子搖頭說他晚上會大吼大叫,如同過去幾天。逸光表示了解,說明以前在家吃的安眠藥太強,現在還在拿捏有效而不會成癮的種類與劑量,算是這次住院的目標之一。
「那伯伯知道現在幾月嗎?」逸光照例問著現實感的問題,雖然以往老伯都沒有答對過。
「十二月?」老伯疑惑地回道,逸光搖頭要他再想想,一邊在記事板上註記。逸光提醒老伯可以看看窗外的景色,樹木正翠綠,新生的鳥兒啄食、追逐、嬉戲,與醫院裡一年四季恆常的冷冽完全不同。
「清明節過了嗎?」看見老伯望向窗外一臉茫然,逸光給了提示,他不急於給出答案,接觸失智症的長者需要耐心。
「還沒。」老伯信心十足地回答,一旁的兒子深怕逸光誤會,連忙解釋今年因為疫情沒去掃墓,所以不算父親記錯。
「原來如此,那伯伯要記得喔,現在是五月,清明過了要端午了,算是半個夏天了。」逸光不疾不徐地說,同時跟兒子解釋可以在牆上多掛一幅月曆,提醒下次睡覺時躁動可以錄下影片讓他們研究,並提醒今天主治醫師上午有門診下午才會查房。兒子說好,感謝幫忙。
步出病房,逸光嘆了一口氣,倒不是老伯的病情有什麼明顯的變化,而是驀然想起自己清明沒有回家,即將到來的端午也不會。不知不覺許久沒跟家人見面,逸光不清楚老伯自覺身處十二月是否基於醫院的空調,但他也覺得自某年十二月爆發的疫情,恍若凍結了時間。
信步走往疫苗門診,逸光又看了一次叫號,還是沒有輪到他,便佇足在介於門診與病房的空橋上,避免群聚。空橋下方就是醫院中庭,一窪池水中的荷花快要綻放,幾隻鵝、鴨自在悠游,可以看得出外界的天氣炎熱,但時不時有微風吹拂。這樣的場景符合逸光對夏天的想像,然而他置身的卻不是以往的每一個夏天。
「以往的哪一個夏天?」逸光自問,他依舊記得原先熟悉的夏天,燠熱、黏膩,隨時可以找幾個死黨前往海灘或山上玩耍。不需要隨身攜帶酒精瓶,口罩更是感冒或騎車防風沙才會用到,更不必時時忖度身旁的人是否距離自己太近,擔慮對方驟然一個噴嚏使自己避無可避。
從前的夏日是何時終結的?逸光搔了搔頭,難以追憶。猶記得去年夏天疾病已然開展,當時他們還捧著書準備國考,安逸地活在溫室中,想著考完試即將實習,在那之前好好玩樂吧。他們感嘆生活被考試絆住,未曾想過真正讓生活按下暫停的是瘟疫。
曾經以為遠在天邊的疫情如烏雲飄來,從視線外的國度逐步進逼。病毒、恐慌、猜忌在人與人之間、社區與社區之間、國與國之間蔓延,源於冬季十二月的病毒無懼任何手段、季節,暴雨後洪水般沖毀所有試圖建立的堤防。
國考後的旅行取消、海外實習取消、加袍典禮取消,一切標誌著不同生命階段的里程淡去了色彩,日子成了一團混沌的灰,貌似在前進但又不確定明日會如何發展。
每天醒轉,逸光都擔心著實習將被取消,原先混沌未明的灰會不會抹成什麼也沒有的白、迷茫、或某種只能待在斗室的空虛。在災禍降臨之際,他期盼自己只要一天行走於拱衛生命的白色碉堡,便是要上緊發條、派上用場,無論在不在揮汗奮戰的前線。
可是誰知道哪裡是前線?他又瞧了手機一眼,疫苗的叫號持續停滯,或許今天不會輪到了。每一天懷著希望等待,等到的往往是劑量打完了,疫苗的叫號卡頓在自己前面幾個數字。
他畏懼染疫,畏懼其實病毒已潛伏在血液中無從察覺,畏懼其實每一次呼吸都是無形間撒下災厄的種子,試圖給予的幫助反倒轟炸了苦苦掙扎求生的人們。想到這裡,逸光決定直接到門診外等待,好似這樣離疫苗就更近一點。令他意外的是,門診外的螢幕恰好顯示他的號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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