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富強
看完一本《李叔同的自我修養》,就覺得他的一生,真是清爽的很。前半生風流倜儻,後半輩子青燈作伴。他選擇在西湖邊的虎跑出家,又在靈隱寺受戒,可見他對杭州,對西湖的感情是十分深厚。李叔同把杭州稱之為佛地。
李叔同《我在西湖出家的經過》中說,我第一次到杭州是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七月。在杭州住了約一個月光景,但是並沒有到寺院裏去過,只記得有一次到湧金門外去吃過一回茶,同時也就把西湖的風景稍微看了一下。
李叔同說,自己出家的遠因跟夏丏尊有關,曾有一次,學校裏有一位名人來演講,我和夏丏尊居士卻出門躲避,到湖心亭上去吃茶呢!當時夏丏尊對我說:「像我們這種人,出家做和尚倒是很好的。」我聽到這句話,就覺得很有意思。這可以說是我後來出家的一個遠因了。
至於近因,則是他去虎跑定慧寺斷食,前後共十七天,有《斷食日記》為證。入山前,李叔同作詞曰:「一花一葉,孤芳致潔。昏波不染,成就慧業。」在虎跑的李叔同紀念館,有「虎跑斷食」詳介,從這部分內容中,可以得知,李叔同虎跑斷食,還是跟夏丏尊有關。那是1916年,夏丏尊從一本日本雜誌中見到一篇關於斷食的文章,好奇之下與李叔同探討。文章中說斷食有許多好處,包括對身體疾病的治療,於是,李叔同決心一試。
夏丏尊在《弘一法師之出家》一文中,對李叔同出家與己的關係,也作了回應:弘一法師的出家,可以說和我有關,沒有我,也許不至於出家。關於這層,弘一法師自己也承認。有一次,記得是他出家二三年後的事,他要到新城掩關去了,杭州知友們在銀洞巷虎跑寺下院替他餞行,有白衣,有僧人。齋後,他在座間指了我向大家道:「我的出家,大半由於這位夏居士的助緣,此恩永不能忘!」
在西湖周邊,有不少名人墓地和紀念館,但生前與死後能完全對得起來的,要算是李叔同。他在虎跑出家,雖在泉州圓寂,卻在虎跑有舍利塔,有弘一精舍,又有一間紀念館。
李叔同在虎跑出家後,法號弘一,後世尊稱其為弘一法師。
我老早就想去虎跑看看弘一法師,記得很小的時候,去過虎跑一次,但那時大人帶著,讓我看的主要是那頭假的老虎,以及泉水池。覺得也沒有什麼好看。現在回想起來,真是流汗不止。那次去,弘一法師的舍利塔和精舍,想必是在的,至於紀念館,可能開放的時間要推後一些。總之,那次在虎跑,沒有看到弘一法師,是一件極其遺憾的事情。
最近一次去虎跑,天氣很熱,室外溫度總有35度以上,除了坐在有冷氣的公車裏的時間,露天底下,是一直在流汗的。從虎跑大門到弘一法師紀念館,有一段三百米左右的林蔭道,道兩側,植有好多樹木,尤其是右側,基本上都是水杉,而且樹齡也有超過百年的。這些水杉樹,大多種在一條小溪裏,溪水從高處流下來,不知道算不算虎跑的泉水。虎跑水沖龍井茶,是杭州一絕,不少老市民會特意去虎跑打水。果然,在接近一座叫做含暉亭的地方,有一個接水口,好多空瓶在排隊,這些空瓶,容量極大,一只大概總有十公斤的樣子。其中一位大媽,帶著至少三只空瓶,一只一只依次接水。水口在一處岩石間,以一根塑膠管引出,水流似乎不小。排隊接水的,大多是中老年,不見一個年輕人。我倒是很想去喝上幾口,但看那樣子,似乎不太現實。於是,回到溪邊,用雙手捧了幾把到嘴裏,也談不上有什麼特別的味道,大經因為這裏是有名的虎跑泉水,所以,大家才爭著來取水吧。不過,我倒是想起,當年李叔同在這裏斷食,以及後來的出家修行,喝的也是這個水,就覺得此水,與西湖的水相比,的確有些與眾不同。
書法大家啟功先生在一塊巨大的漢白玉石上題了「李叔同弘一法師紀念館」,陽光映射下,玉石和字體,都熠熠閃光。館內的展陳內容,可見弘一法師的一生。特別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弘一法師的一位弟子豐子愷書寫的《送別》作為弘一畫像的對聯。豐子愷曾說,我以為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層:一是物質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靈魂生活。物質生活就是衣食。精神生活就是學術文化。靈魂生活就是宗教。人生就是這樣一個三層樓。不過我們的弘一法師,是一層一層的走上去的。
因為保存的好,紀念館展出不少弘一法師生前用過的原物,可以說是相當珍貴了。這些文物,皆為弘一法師弟子所贈,比如法師用過的煤油燈、懷錶、文房四寶,法師穿過的衣服,還有他的書法作品。這些文物豐富了館藏,也讓後世參觀者,可一飽眼福。
儘管是暑期,又是週日,但依舊入館者寥。不過,凡入館來的,大多安靜地移動腳步,有的會在其中一幅照片前,或法師的某件遺物前駐足,看上數分鐘。有的,則會俯身,拍上幾張館藏展品。看弘一法師的人,自然不會太多,懂弘一法師的,則更少。他們看完展廳,悄然離開,就像他們安靜地來。他們中的大多數,是因為聽了《送別》來看作者,但當他們走近作者,才發現,原來這是一個如此浩大的人生,如此遼闊的世界。
在民間,弘一法師流傳最為廣泛的是一首歌曲作品《送別》。而《送別》的創作,也是一樁令弘一傷心的事。
李叔同在上海時,參加了「城南文社」,寶山名士袁希濂、江陰書家張小樓、江灣儒醫蔡小香,加上城南草堂主人許幻園,無一不是喜好丹青之人,他們時常聚在一起潑墨文章,切磋詩文辭章以添雅趣,有「天涯五友」雅稱。多年後,李叔同與他的弟子豐子愷提及在上海的時光,仍不無留戀地說:「我從二十歲到二十六歲之間的五六年,是平生最幸福的時候。」然而,在上海,李叔同最好的朋友還要算城南草堂的主人許幻園。
城南草堂置於上海鬧市之中,卻又如空穀幽蘭般,獨處於喧嘩之外,有一種「心遠地自偏」的氣韻。而草堂的主人許幻園更是讓李叔同喜出望外,眉目流盼間宛如月映深潭,有一種不染俗塵的遺世獨立氣質。兩人興致來時,燭光搖曳觥籌交錯,吟詩唱和。人間的緣分,也真是奇妙得很,許幻園和李叔同本是各在江湖,卻同居一舍,朝夕相對,以詩為樂,以酒助興。道是天涯飄零客,風停時,他鄉偶遇且相知。
然而,這樣愜意的日子也是沒過多久,隨著草堂女主人許夫人的去世,許幻園一下子頹敗了下來。更沒想到的是十載後,所有的繁華皆成了幻滅。那是1914年一個大雪紛飛的一天,許幻園因為資助民主運動破產了,他跑到李叔同的門外,帶著哭腔喊了兩聲「叔同,叔同。」李叔同從屋裏走出來,許幻園沒有進門,遠遠地淚如雨下:「叔同啊,我幻滅了。」然後轉身踉蹌而去。
李叔同望著友人的背影,頃刻熱淚盈眶。曾經將他照顧得周全的人,如今只能無奈地看他淒涼離去。看著昔日好友遠去的背影,李叔同在雪地裏站了整整一個小時,隨後,李叔同返身回到屋內,把門一關,叫來妻子撫琴作了絕唱《送別》:「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年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1942年的暮秋時節,風霜爬滿了弘一法師的額頭,他的面龐依舊堅毅,寫滿了從容淡然。參禪悟道多年,他預感自己的大限將至。他穿著草鞋、拄著錫杖,衣衫襤褸地飄零了許多地方後,將福建泉州不二祠溫陵養老院選為人生的最後一站。
民國三十一年(1942年)十月十日這天,他提筆寫下「悲欣交集」四字。在眾法師為他吟唱「南無阿彌陀佛」聲中,呼吸漸漸變得微弱。10月13日晚7時45分,弘一法師呼吸急促,8時安詳西逝,圓寂於泉州不二祠溫陵養老院晚晴室。
弘一法師出家後,徐悲鴻先生曾多次進山看望法師。一次,徐悲鴻突然發現山上已經枯死多年的樹枝,居然發出新嫩的綠芽,很納悶,便對法師說:「此樹發芽,是因為您,一位高僧來到此山中,感動了這棵枯樹,它便起死回生。」弘一法師說:「不是的,是我每天為它澆水,它才慢慢活起來的。」
魯迅說:樸拙圓滿,渾若天成。得李師手書,幸甚!
張愛玲說:不要認為我是個高傲的人,我從來不是的,至少,在弘一法師寺院轉圍牆外面,我是如此的謙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