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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豆豉蒜蓉與陳皮

 文/圖 湯長華
 秋風起。
 媽媽收到包裹,一個大大的長方形暗紅半透明塑膠盒,外面繞了一圈金光閃閃的膠帶,是稍稍老土但很有古意的包裝,我心想一定是什麼厲害的東西,不管怎樣趕緊偷抓一大把就對了。
 拆開一看,是廣東來的陳皮。
 媽媽說:「只有廣東人會送廣東人陳皮。」
 自小家裡就有陳皮,吃鹹的加,吃甜的也加,小孩不愛吃到陳皮,總是呸呸呸吐出來。大人倒是很喜歡,有時連柑橘剝下的皮也留起來曬,最後到底有沒有吃掉不重要,總之果皮是寶,不可亂丟。
 多年前住多倫多,與即將下班的朋友相約吃飯。加拿大的冬天日照短,一下子就黑漆漆又凍冰冰的,我們塞在放工時間的七號省道上,望著車外飄飄白雪,餓到發抖。
 一進館子,還沒坐下朋友就跟侍應說:「鱔煲,唔該先落單,肚餓啊。(很餓了拜託先下單)」
 當侍應畢恭畢敬地掀開那鍋大雪天裡的鱔煲時,整鍋飯熱氣蒸騰滋滋作響,往空中噴出豆豉鹹香,白白的鱔肉被豉汁染成漂亮的深色,上頭幾絲紅椒畫龍點睛。
 啊,美不勝收。
 白鱔肉質彈牙無需贅言,豆豉蒜蓉就是下飯,唇齒間若有似無的柑橘香,更是神來一筆,解膩又不搶味。
 姑且不提上世紀,進入二十一世紀後,我也只在加拿大吃過那麼一次鱔煲,這幾年莫名地想念。
 自小天真地以為白鱔是另一個品種的鱔魚,而台灣人愛吃的炒鱔魚又是另外一種,因此口感完全不同,直到某天發誓一定要弄個清楚,才明白原來白鱔其實是鰻魚。日本人愛將鰻魚刷上甜醬燒烤,做蒲燒鰻,難怪我也那麼愛吃。鰻魚不是一直像現在那麼貴,送禮送蒲燒鰻也很流行,一度家裡冷凍庫冰了許多。
 有段時期外婆晚餐經常熱這道菜,吃到生厭,想來真是奢侈,說不定一輩子吃鰻魚的「扣打」都在那段日子用掉了。今時今日若叫一客蒲燒鰻商業午餐,必定珍而重之地放進嘴裡,在咀嚼之間慢慢享受化開的肥美油脂,實在是因為小小一塊鰻,不比豆干大多少,根本隔靴搔癢。我好像還吃過鰻魚米糕,不似蒲燒那樣甜,也不那麼軟,再加上米糕的咬勁;我也可能很多滋味都記錯了,但當下驚艷的感受,依舊留在腦海。
 問問平時到傳統市場買菜的朋友,有沒有見過人家賣一整隻鰻魚,都說沒有,叫我想吃去網路上買蒲燒鰻。朋友還說早期辦桌都有鰻魚盅,是厲害的藥燉,他記得裡面有放剛剛好的當歸,湯很甘甜,如果當歸放過頭是會苦的。
 我說我連聽都沒聽過。
 既然吃不到鱔煲,那不如上網看看吧。港人吃白鱔每隔一小段切一刀,但不完全切斷,整條盤在大碟子裡蒸,取個好聽的名字,叫「豉汁蒸蟠龍鱔」,視覺十分壯觀。幼時外婆大概怕我們用筷子還不夠熟練,鱔身總是斬好一塊塊的,所以至今沒有那個運氣親眼見過蟠龍。後來讀到蔡瀾先生的專欄,描述潮州人有種種做鱔的方法,但他只見過一位大師傅將鱔的脊骨用力一拉,整條裡外反過來,變成肉包著皮,是空前絕後的做法。
 看到這裡我愣了一下,抬頭想像那個畫面,但想不出來,如此精彩卻已絕版的廚藝,大概此生難尋。
 除白鱔之外,外婆也用同樣的醃料處理塘虱(註),一隻養在水桶裡本以為是新來的寵物,結果隔幾天就被吃掉的「長鬍子的魚」。在飯桌上認出前一天還在桶裡的新朋友雖然非常驚嚇,老實說也非常美味,到現在都忘不掉。
 塘虱當年外婆從哪裡得到的,不可考,但自從某年某雜誌爆料某老鼠屎業者餵食塘虱病死老鼠之後,這個味覺上的想望,就變成奢望,現在除了夜市,塘虱大概也不容易隨處吃得到,更何況是想找隻來自己煮。
 曾經好奇,問朋友藥燉土虱好不好吃。
 他們見鬼似的瞪著我:「什麼?妳沒吃過?」我還真沒吃過呢。
 有些朋友表示,家裡不吃沒鱗片的「魚」,嫌味道重。我解釋了童年時家裡吃塘虱的方法,他們快嚇呆,笑我:「你們廣東人,真是什麼都放嘴裡。」
 可是真的很好吃啊,吃一次就知道我沒騙人。
 懶得自己動手煮的愛吃鬼如我,其實是很靠不住的,因為只知道吃,沒親手做過,連依樣畫葫蘆的根據也沒有。有個一樣愛吃的朋友老是告誡我,至不濟得把食譜抄齊,逼不得已還能自己弄弄,不然老一輩的手藝分分鐘都在消失,到時豈止後悔莫及。
 想想也真妙,我們都生活在台灣,也許你家離我家不遠;也許我常常經過你的學校;也許放學後,我們在同一間MTV裡擦肩而過,卻怎麼也沒想到,從小我們被餵養的食物,竟是如此的不同。

註:廣東人講的塘虱就是台灣的土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