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夏天的想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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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前一片薰衣草田,無邊無際,彷彿動用了色票上所有的紫色調,靜靜的泌著紫色的花香。蒸散的空氣中,帶著一股精油的質素,繚繞不去。

文/圖 蔡莉莉

在家上班,每天起得比平常晚,是為奢侈。無法出門,困在熟悉的居所打轉,一天之始,即可看到一天結束的樣子。但卻無法看到未來,無法預知疫情的終點,心情就像《七信使》那位一心想抵達王國盡頭的王子,越往前走,越看不到邊界。

在家自肅的日子,每個早晨站在窗前,看著對面密密麻麻的房子,與窗外的鳥聲蟬鳴樹影對話,在一日復一日的無限循環裡發現知命與安適的可能。如今,我已被疫情馴化,不敢渴望旅行。然而,總是在陽光燦亮的好風好日,心情會自動設定成出國漫遊的狀態,每每在猝不及防的時候,異國的夏季日和便在回憶中閃著光。

普羅旺斯實在是想不得,想到覆蔭著法國梧桐樹的艾克斯大道就忍不住嘆息。多年前曾在樹葉翻飛的夏日午後於此逗留閒晃,吹著夾道醺醺然的風,涼快得想拉起吊床好睡一場。

普羅旺斯的圖景,讓畫畫的人備感幸福。嵌滿石屋的岩黃色山丘,佐著涼風的澄綠河谷,路邊人家陽台窗台怒長的天竺葵,屋簷下攔阻暑氣的細密竹簾,一切顯得野氣而優雅。藏在山區的塞農克修道院,門前一片薰衣草田,無邊無際,彷彿動用了色票上所有的紫色調,靜靜的泌著紫色的花香。蒸散的空氣中,帶著一股精油的質素,繚繞不去。

到艾克斯,不自覺地想起此地長大的塞尚和左拉。成名甚早的左拉,曾在小說中描寫一位辛苦作畫宛如吃力推著巨石上山卻無法前進的潦倒畫家,最終結束自己的生命。這使得一路真心幫助左拉的塞尚完全不能忍受同窗好友的影射。有著藝術家纖細神經的塞尚,無法理解小說素材張冠李戴的虛構特質,既氣憤又傷心地宣告友誼的結束。我看見文字的力量,一字一句敲碎畫家脆弱易感的心。

宅在家的日子,追劇是為必要。看著是枝裕和的電影《海街日記》,腦海立時浮現鎌倉小町通那碗多到溢出來新鮮透明的吻仔魚丼飯,不禁十分觀光客的懷念起面海咖啡館那片非常抒情的藍天,彷彿置身湘南海岸的江之島電車,睜大雙眼看著車窗外的沙灘,老鷹,海。想起日劇《倒數第二次戀愛》不斷上演人間離合的極樂寺站,想起幽深的明月院中一團團註冊過的藍色繡球花,安靜的空氣裡,隱隱流轉著詩意與禪意。

我心目中的東京是屬於太宰治的。從鎌倉搭電車到東京,特意至玉川上水朝聖,想像太宰治在人間的最後身影,不明白他為何一再一再地縱身入水?好似生命的盡頭有一道急流等在那兒,非奔赴不可。我看見作家不輕易讓人讀取的心靈,殘破,絕望,荒涼。

來到東京Bar Lupin酒吧,在地下室昏暗的角落裡,彷彿看到太宰治依舊盤坐在高腳椅上,穿著襯衫和西裝背心,濃密的黑髮隨性地側分,微微上看的眼神略帶神經質,嘴角浮著一抹自嘲的笑意。太宰治看似任性懶散的生活基調,其實蘊含著不安與無奈。儘管被宿命翻弄,他依然把憂傷藏在無人可見之處,試圖活成一首節奏輕快的歌。

追求「詩人的臉與鬥牛士的身體」的三島由紀夫,無論在文學養成或肉體鍛鍊方面皆十分嚴格,過著極其自律的人生。他與太宰治是完全不同的類型,曾在文壇聚會中以後輩之姿迎戰太宰治,他說:「我厭惡你的文學。」太宰治則不疾不徐的回應:「但你還是來了啊!」這兩位大文豪唯一的共同點是自己書寫人生劇本,自己決定與世界告別的方式。

遭逢瘟疫的此刻,身陷於一個瞬間凝凍的時空,世界彷彿被施了「一二三木頭人」的咒語,一切都停了。過往,遊盪四方的可能,已然不見。於今,生命顯得如此脆弱,太平歲月顯得如此彌足珍貴。但毫無疑問的,任世事再艱難,也不會有過不去的坎,到不了的遠方。

 

走出屋外,憑欄俯視陽台,幾株濃綠繁盛的細葉欖仁像是為中庭覆上綠色的地毯。想起辛波絲卡的詩:

「在密封的廂型車裡

名字們旅行過大地,

它們要如此旅行多遠,

它們究竟出不出得去,

別問,我不會說,我不知道。」

 

我打開速寫本,靜靜地描繪緩緩移動的樹影、遠山、微風與塵埃。靜靜地盼望有一天能坐在普羅旺斯的豔陽下,畫著塞尚最鍾愛的聖維多利亞山。屆時,我將啟動夢想的翅膀,穿越時間的大河,飛往想望的未竟之地,畫畫夏天,畫畫大海,想想文學,想想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