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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散文中的事件
文∕王鼎鈞 插圖∕國泰
依前輩作家的主張,散文裡頭是沒有事件的。什麼是「事件」?下定義難,舉例容易,再讀一遍林良的「阿里山日出」吧,在他筆下,全是寫景。如果他繼續寫,有一個孩子看了這個七彩世界,忽然想跳下去。他們並不是站在懸崖上,並沒有一個垂直的高空可以供他失足成恨,他還是平平安安回家。他從此喜歡繪畫。長大了,不畫畫兒了,他去信教,他覺得信教就是跳下去了。我們替他延長的這一段,就是事件。
再讀一遍李健吾先生的「雨中登泰山」吧,通篇寫景,「人」除了發現景物以外,不做別的,沒有產生事件。如果寫到後來,有人遇雨受涼,得了重感冒,那人兩個兒子上山探視。那年代泰山還沒有纜車,一個主張雇人揹著父親下山,一個主張重金請醫生上山,兩個兒子起了爭執,這就有了事件。
這麼說,朱自清先生的「春」沒有事件,「背影」有事件。
周作人先生的散文:「有一年冬天在南京的秦淮河邊也遇到過賣花人。是個少女。跑來跟我的朋友說:「姐姐送你一支花。」我們當時都很驚訝,朋友笑著收下來,道了謝。少女馬上調皮地衝我說,「哥哥付錢,十塊一枝。」這也是事件。
且看林海音女士的「竊讀記」:在某一段時間,某一些地方,孩子們想讀某些書,沒有錢購買,到書店里去冒充顧客,從書架上取下書來「試讀」。這件事很多人做過,也有很多人寫過,直到「竊讀記」才給這個行為取了個名字,「竊讀」是一個事件,把竊讀的環境,心情,技巧,挫折,緩解,一筆一筆勾畫出來。
現在的書店,店裡陳列很多書架,書放在書架上,想買書的人可以在書架前面走在走去,自由挑選,最後你一本書也沒買,沒人管你,這才有「竊讀」的可能。
這樣的書店叫「開架式」。開架式出現以前,書店另是一付模樣,進門是個大櫃台,像長城一樣擋住你,長城裡面是書架,可望不可即。好在櫃台裡面坐著一位服務員,你得告訴他書的名字,作者是誰,他到裡面的書架上找出來,一手交錢 ,一手交貨。那年代竊讀固然不可能,買書也不容易。
我們來模仿「竊讀記」,另寫一篇文章。她寫偷偷的看書,我們來寫偷偷的看戲。
先說環境:某一個鄉鎮,本來沒有戲院,後來漸漸繁榮了,商家投資興建戲院。戲院並不是天天演戲,也有歌舞,也玩魔術,也演講開會,也唱京戲(演平劇),唱京戲的時候最轟動。看戲時要買票入場,小朋友沒有錢,也想辦法「偷看」。
再說心情,小朋友喜歡做夢,戲劇是他們的白日夢。當年的那些真真假假的的英雄人物,楊家將,岳家軍,趙子龍,十二郎,耳聞已久,戲劇使他們親眼看見,與之為伍。小朋友忽然覺得自己長大了!也有自己的世界了!這個吸引力沒法兒抵抗。
沒有票,怎麼通過「收票口」那一關?怎麼能進場?這就說到技巧。小戲院節省開銷,員工很少,只能在開演前一個小時派一個人收票,一大群觀眾在門外等候很久了!這時一湧而入,密密麻麻的長腿夾帶著孩子,收票的人只有馬馬虎虎。
戲院的大門關上了,從裡面栓好了,有些孩子沒能進去,也還有別的機會。聽京戲有個習慣叫捧角兒,我只聽某一個演員主演的那一齣戲,我在他快要出場表演的時候才進場,我看完了他的這齣戲就回家,別人演的戲我一律不看。可想而知,這位看戲的大爺是本鄉本鎮的重要人物,戲院管事的要準時伺候,他來了,他走了,只要門開一縫,孩子就有辦法擠進去。
也還有別的機會,例如警察要進場維持秩序,其實他也是來看戲,有些警察脾氣挺好,對你公然包庇。……
最後談到挫折。小朋友無票入場,裡面沒有他的座位,即使後排有空位他也不能坐,因為小戲院的地面是平的,五尺之童坐下去,前面丈二金剛擋著,看不見舞台,你只有站在通道上,或者扒在舞台前沿,目標十分明顯。台上緊鑼密鼓,你正出神忘我,突然一隻大手抓住你的臂膀,像拎小雞一樣拖著你走。武松還沒過景陽崗呢,我怎麼可以走!楊六郎正要斬楊宗保呢,我怎麼可以走!人家可是不容分說把你推出門外。
有救嗎,有救,這就要說到一個人物,他在戲院裡管事兒,懂戲,碰上哪齣戲缺一個配角,他能上去湊個數。他天生上唇有個缺口,露出門牙,書本上說這叫兔唇,民間俗稱豁嘴,戲班子裡的人管他叫豁爺。他在台上戴著長長的鬍子,扮相倒也不差,可惜台詞有一句「呀呀呸!」最後這個「呸」字沒有聲音,只見一縷鬍子飛起來,台下觀眾大樂,鼓掌叫好。他若碰上小朋友遭人驅逐出境的場面,總是走過來阻止:「別這樣,讓他們看戲,讓他們看戲!」他這句話很管用。
聽說有人批評豁爺,認為他壞了戲院的規矩。聽說豁爺告訴戲院的老闆和戲班子的班主:「你現在讓孩子看京戲,將來才會有人看京戲」,他的意思是戲劇靠觀眾支持,觀眾要從小培養。豁爺這一句話,使「偷看戲」有一寫的價值。三十年後我在台北聽戲,滿座盡是白頭,有人不禁憂慮,這輩人謝世以後,平劇演給誰看呢?於是有心有力的人出面專為兒童演戲,讓兒童免費看戲,要觀眾後繼有人,平劇才香火綿延。那時想起豁爺,佩服他見解高明。
你看,都是散文,裡頭沒有事件,好比北京清粥,很爽口,有了事件,好比廣東的白果薏米粥,皮蛋瘦肉粥,多了些咬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