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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時光之篋

文/離畢華 圖/盧兆琦

近日整理書桌,畢竟桌上堆壘的不只是凡俗物質,還有歲月的惘惘。最難處理的是那滿滿一抽屜的日記,讓人好奇以前過的是哪種日子,現在,她又變成了誰的日子?

尤其看到父親寫給初長成人的么兒入伍當兵的明信片,一片一片都像舊日時光的截圖,悲欣交集。

「兒:近來都沒事吧?希望你注意朝夕的氣候保持健康,並要認真學習功課和技能,才是堂堂正正的中國人。好了。家人都沒啥事,放心好了,只有望你見信之後將身分證寄回來,以便辦理戶口更正地址之用。餘無別事。祝你武運昌隆。五月二十二日」。

父親用10乘14.5公分的明信片寫了109個字,小小的一張紙頭上字字句句稀鬆平常,卻載具了極為明顯的時代氛圍,譬如寄往軍營的信件斷不能寫些那個時代所不能觸及的事,所以明信片是最一目了然、能最快送到軍中弟子手中的信件,再者,那個年代,只能自稱中國人,因為在公家單位作為一名比小螺絲釘更小的技工,看盡也受盡外來的磨難,為了養活一家十一口,忍下。至於辦理戶口地址更正一事,應是從寄居處搬到新家的緣故。最後一句「武運昌隆」頗有大和遺風,畢竟父親出生在大正時期,出現這樣的用詞,想必是因為服務於當時被稱為市役所的阿公身教境教的緣故。

五月二十二日才收到一封,五月二十三日又收到一封,只說的是地址變更好了,而且「上一封信郵政信箱號碼寫錯了,所以再(寫)信給你」,這要理解成台灣郵務之神準和郵務士服務精神可嘉,還是軍部系統掌控兵員之縝密,讓部隊裡的每一人都好似生存在透明箱中?這些當然不是當年那個毛頭小伙子所能理解且關心的。

到了七月,父親寄來一封有信封的書信,又貼了以紫色字體寫了「中華民國壹圓欠資郵票」,當時一般平信郵資貳圓,你郵局偏要印製一塊錢的信封,而且一張信紙總不可能超過二十公克吧,補上一塊錢郵票便是,偏要印出「欠資」這樣的難堪字眼,好像百姓存心或心存僥倖要訛詐政府一樣,這在講究正義、抗議已是日常的今日,怕不又被「名嘴們」生出是非?至於為何習慣使用明信片的父親怎會改用密封的在七月七日寄出信件,可能與信中提及的一件事有關:

「兒,昨天接到你的報值掛號信內有五百元確已收到請勿須掛意,家人都如常,希望你不必操心,又你說要一百元給買衣服的事,這是因為在六月二十二日台北一家化工公司招待坐(車)遊覽墾丁公園等名勝觀光風景及灯台(燈塔)等但名義是招待享益五金行的因為你姉姉沒時間參加所以派我代表參加,」父親一口氣寫到這裡才想起下逗點,可見他急著解釋他不是自己貪玩硬跟當大頭兵的我要錢,實在是因為這樣所以那樣,而且「在這的頭一天二十一日你姐姐已替我買一件爸爸從來沒有穿過的花樣的一百五十圓香港衫式衣服,所以不想再買了,將就我的份兒補貼家用好了……」,因為長期跟外省人共事,父親時不時會突兀的學著捲舌音說話,忒是有趣。

當然記得那件絲質材料製成的港衫,米白底墨綠的花葉錯落有致,穿在他從不見長肉的身上十分清逸,尤其坐在瀑布前巨岩之上沐浴著粉細的水珠,衣袂飄然,按照現今流行話說還真有一股仙氣呢,至少充分顯示他不與人爭的個性。

這張照片被放大收存,早已褪色到不辨紅綠,但記憶卻如此鮮明!

現今重讀八月收到的這封信,心裡難過極了,即使事隔四十六年的現今:「兒,昨天的報值500元及信都已收到,請勿念。又信中所說你已退伙那你吃的問題怎樣解結(決),不吃是不行的呀雖然叫你寄錢回來也是要你可能的限度內才行的也是籌備鋒的學費而做的總之希望你們兄弟相互幫忙給他(鋒)了結心願這也是因為家裡的情況之故你是知道的其他的不必說了他已到合板公司做苦工去了…八月三日父字」,從幾乎沒標點的信中,知道身為窮人家的父親處境之尷尬和為難,尤其聽到兒子為省錢以便多寄一點錢回家而退掉軍中伙食,他心中自然又急又疼。或許當初未將實情稟告清楚:那時已下到隊伍並擔任伙委採買,伙房自由進出,蕭規裡伙委三餐可隨意取食,我就曹隨的退了飯票,省下500元伙食費。自己疏漏竟讓老父心生愧疚,好不心疼。因為自己也是一個窮爸爸啊。信中提到的鋒,是行六的哥哥,台中一中畢業,考上成大,可是家裡供不起大學學費,父母焦灼萬分,小鄉里能借錢的人都借遍,再三開口只能得到酸言酸語和白眼,記得母親曾厲聲要鋒兄放棄,趁早去找個工作養活自己並分擔家計。當時,我並不清楚鋒兄心裡起了怎樣的變化,但母親轉述林醫師娘的話想必大大刺激了他。小鄉里出了名漂亮的林醫師娘說,「老爸是做工的命兒子也該是做工的命,沒錢讀什麼大學?!」

何況這時全家已搬到高雄,父母舉目無親無友,真是無語問蒼天啊。所以信中提及鋒兄「到合板公司做苦工」,合板公司應該是當時高雄知名的林商號合板公司。想必這是鋒兄當時的權宜之計,利用開學報到前的短暫時間去掙點學費。後來鋒兄曾提及在校三餐各以一顆白饅頭和白開水打發,四年下來,鬧出胃疾。他是我們家第一位上了大學的人。

父親為何手無分文?因為退休金全數用來買了十坪的販厝,讓除了已自立成家的大哥二哥以外尚未婚娶的兄弟姐妹能有遮蔽之處。

到了九月底,收到父親擲來一函,提到颱風的事。父親說頂樓加蓋的房間,屋頂的石棉瓦被徹底摧毀,花了六百塊錢整修,「只是我們這兩把老骨頭忙了一些」,其他家人均平安無事。三樓加蓋的房間是大姊和二姐專用,多少有一些花花綠綠的衣服,看來兩位姊姊災後一定心疼極了,那可是倆姊妹做女工一塊錢一塊錢的零花攢下來裁了布料請裁縫師傅製作的心愛之物啊。

之前的九月十二日信裡寫著,「兒見信收悉,先月來信已收到,得知你在月光晚會裡還有勇氣上台可能是比在家的浴室裡大聲一點吧?我想每個人都是一樣未結婚時是時常想起父母的但是結婚之後就要且看下回分解了但是我是相信你(其實父親用的是『您』,我惶恐不敢如實呈現)是不會的。又因你哥哥薰電信局裡主辦屏東三地門遊覽,結果爸媽都抽中了決定明十二日晨七點出發前往餘後敘」。「先月」這個詞也是日本語的漢字體,跟隨日本技術人員在電力公司發電機室當維修工的父親多少能使用一些日語,便夾雜著用了。父親說話、行文夾雜北京腔和日本語,算也是見證了歷史的弔詭和尷尬吧。

信中的薰兄排行第四,頭腦很聰明,初中畢業出了社會,一路自學,學會了英文和英打,並考上高考,所以才分發到電信局就業,一向沒有餘錢的父母也因此才有此福利出門遊覽。父親又提到婚前婚後的情況,想必是哪位嫂子又枕邊細語的慫恿兄長來跟父母生事了;自己奉養父母直至終老,想必沒有讓父親失望。

短短的一張明信片,前幾行許是心情愉快,同樣沒有標點符號疏疏朗朗的字裡行間好似能讓爽颯秋風穿過,寫到信末雖意猶未盡,但連「餘無別言家人等亦無啥事」幾個字也寫不下,硬擠上「餘無事」後就再也不能多寫一字。就算要寫上「父字」也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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