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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褪青衣 淺談譬喻
文/蕭宇翔 圖/黃騰輝
「促使詩人作出預言的,
僅為一小撮無形無備的塵土」
──托馬斯‧哈代〈雪萊的雲雀〉
「自然就是羅馬,羅馬反應著自然,
我們看到它公民力量的形象,
在藍色雜技場般的透明空氣,
在曠野的廣場,在密林的柱廊。」
──奧斯普‧曼德爾斯塔姆〈自然就 是羅馬〉
在詩中,譬喻(或者範圍放得更窄一點,意象)的反義詞並不就代表散文化。如果這麼想,未免也太小看了譬喻。
譬喻,在藝術裡,就是完美的真實細節,這些細節能對蕪雜不堪的「思想感覺」進行調停與干預。意象僅僅是其中一部分,譬喻是大得多的主題。綜觀而言,譬喻不是語言而是姿勢,是「生活在意識的邊緣」(梵樂希語),對一切語言學和修辭學進行降維打擊,換句話說,它反對一切分類、簡化、規格、系統、教條、定義。
譬喻無所不包,它有時是押韻規則,有時是刻意不押韻。有時是主題動機(Leitmotiv)有時卻是變奏(Variation)。當爵士樂評家泰德‧喬亞(Ted Gioia)論及頂級的爵士樂手如何即興造句時,他使用了「意向性」(intentionality)一詞,來形容演奏者全身心投入樂句的狀態,即興而帶著權威感,符合節律卻是反樂理的。無論它拖拍或是搶拍,高調或者呢喃,它都是自發,自信,自律。
而當這種音樂句法的理想型態出現於文學句法時,詹明信認為「這種暴力性意志的擴張(即強化)其實幾乎就是幻想的增長」。詹明信在此所指的是班雅明的「涉及空間的文句」,也就是《單行道》裡頭班雅明描述空間時的「意象化示演」,隱喻性的文句藉由一股無法被感知的暴力直接進入讀者的內心,改變讀者內心的基本結構,譬喻直接變成寓言,我們毫無懷疑或喘息的餘地。就這點而言,班雅明的文句是十足爵士的。相似性的閃光主宰了一切,譬喻和現實是不可分的,到了這個地步,隱喻學(metaphor)和轉喻學(tropology)可以棄置不談。這裡甚至也沒有現實,只有引文,引文,引文。
至此,譬喻,就是「擺脫既有現實」的熱望,是物件發出的吶喊,物件極力表現自我的熱望。對於作者而言,「細緻的觀察」已是一種形而上的原則,一種眼光與刀法,歸於必當。
譬喻(或者說完美的細節)在詩裡就是重力,一種向心手法,把一切拽向在黑暗中燃燒的核心。
譬喻之成功,取決於完美的細節,毫釐無所欺。一切都是想像,但是一切是如許和諧,完美,可信。或許,我們在這種和諧中所經驗到的,並非「趨近真實的想像」,正正就是真實本身。
所以奧維德《變形記》中的「少女變成樹木」之模型,理應是源自於一次對樹木的直接觀看經驗,這是觀察層面的事情,看得夠深,夠細,看出聯覺與幻想──看到樹木變成少女。譬喻就是從有窮轉向無窮,兩者同時產生關係。為了使有窮與無窮發生關係,古代人發明神話,作為對自身時代生活的譬喻。然而這些譬喻又全都源於現實生活的土壤。我們如何自舞中區分舞者?
譬喻世界就是現實世界,現實主義即形上學。而「既絕對又純粹的事實」反倒像是一種思想。什麼是絕對純粹的石頭?那一定是一顆存於思想中的石頭。
與純粹事實不同,詩歌是一門想像的學術,當我使用「光」這個詞的時候,我就是動用一切知識直接在造太陽,連帶一整個星系,而非取用、挪用、借用現實世界中那顆太陽的影子。詩歌之注視一物,迫其成為萬物旋轉的中心,非如此不可。
世界即語言,語言即世界,兩者互為彼此,何者更為真實?誰是誰的喻體或喻衣?有反譬喻這種東西嗎?
事實是,譬喻是一種雜食性動物,想要獲得一切,甚至不惜吞食它自己。
反譬喻詩要求一種平淡,平淡,這是多強烈的一種企圖,反而限縮了藝術表現的範疇,限縮於可預料的時機和角度(除非這是它的本意)。因為我們打一開始就知道它在技術上和主題上的邊界,它會像圖景碰到鏡宮,在它的自身框架內展開疲勞的拓樸。
通常,這樣的技術自縛,在最好的情況下,反而會使一個自我中心者的智性開始狂飆(譬如班雅明,安卡森,或者夏宇)。在最好的情況下,象徵即本事,本身就是有趣的,即便它是超現實風格的,我們面對它,接受它,從來不會因猜想它背後的意義而分心。
無奈運用這種技術的常常只能是凡人:那種不自信、愛抱怨、便宜行事的人。所有那些反譬喻的詩,難道不知道其自身整首詩就是一個平裝的譬喻?也僅此,粗糙地,附屬於(而非暴露出)它背後的意義:對譬喻抗議。
因為詩歌最基本的張力即「同時在寫兩個東西」,而「言說」,便是話語機器在使用人類的智力來協助壓縮這兩個東西,其淨結果,俗其名可曰詩意。
我會說「張力」是因為那兩個東西往往是相反的兩個磁極,在運行中時常想要彈開,造反,分散。而真正有效率的譬喻在它所處的位置上,能夠將兩者強力壓縮,賡和,和而能解。用學究一點的話來說,在此,「形式秩序對應於一定的心靈秩序」。(史蒂文斯語)
用譬喻的話來說:精裝書永遠比平裝書更耐久,悅目,這點我可以肯定。
帶有明顯挑釁主題的反譬喻詩所能抵達的地方頂多也就是一個拉長的呈示部,在發展部開始之前就已智窮計盡,像是飛機沒了汽油,建築沒了地基。它無法從自身的結構之中獲得存在而不假外求的愉悅。畢竟,我們能從鏡子的反射裡去期待些甚麼?或許只有鏡子的破裂而已。
那麼還不如一開始就摔碎它,讓我們在碎片中,在自然的反射與折射中,看見赤裸的熵。
(本專欄作家為北藝大文跨所碩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