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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未曾褪色的紅山茶
文/黃筱婷 圖/黃騰萱
夜未眠,突然想讀蕭紅,沒有目標的從書櫃裡隨意抽取一本書,是蕭紅的〈生死場〉,隨意翻閱其中一個段落;北大荒黑土地的冬雪凜冽,使得動物與人類不只忙著生,同時亦忙著死,這裡的動物和人類是平等的,非生即死,沒有誰比誰還要高尚什麼的階級對立,比的是誰在這土地上能夠不被刺骨寒風給擊倒在地;大家的生存機會均等,但等到冰封的雪天之際卻是個個都沒有把握,東北的風兒與嚴雪實在太過砭骨了,那般沁入骨髓的冷透只有走過一遭方可體會……
讀到雙眼略顯酸澀,外頭漫天星斗的夜晚已然深沉,抬頭瞥了鬧鐘一眼,竟已快過完子時,躺在床上等待入眠,卻怎麼樣都無睡意,這就是蕭紅文字所給予我的後座力;每次讀完蕭紅之後,迎接我的便是整個無眠的夜晚,但始終不會因為無眠而放棄閱讀蕭紅;蕭紅的文字就是有一股神奇的魔力,她血淋淋的書寫那個封建時代的一切,貧窮者微小如塵埃,只能由人踩踏輕賤,女人是生育的機器,倘若生不出孩子,就是家族的千古罪人,活該被活活折磨至死方休,生活在那樣的一個時代,也難怪蕭紅要出逃了。
她積極逃離故鄉呼蘭小城的一切,遠走哈爾濱、青島、上海、日本,經年累月輾轉流連各個城市,卻是遍尋也尋不著她丟失的安全感;蕭紅也許是個骨子裡帶有反叛氣息的女子,但她其實只是想要完全主宰自己的人生,只是她沒有料到,人生呀,就是一場無法回頭的賭局,蕭紅賭輸了,而且全盤皆輸,輸的徹徹底底,無翻身之地。
在蕭紅七十一歲冥誕時,我拎著一只行李箱,遠赴哈爾濱這處雪寒之地,只為到呼蘭小城西崗公園內的蕭紅衣冠塚前,親手獻上我的悼念與一束黃色菊花,聊表我對這位民國女作家一生際遇的惋惜之意。
當飛機即將緩緩降落於哈爾濱太平機場時,我看到窗外那廣袤的黃色土地與蜿蜒曲折的黑龍江,無止盡的荒涼是我對眼前這片黑土地的首要印象;所有乘客魚貫地步出機艙門,往停機坪移動,撲面襲來的寒風只有零下二十度,我瞬間才知曉生活在這樣嚴寒的氣候之下,那該是有多麼的不容易;每個人身著厚重外套,毛帽、圍巾與手套成為那數天來的基本配備,每日所見,都是白色的落雪與無葉片的枝椏,舉目所及皆是一片冷寂。
黑龍江的江水冰封已然有數月之久,許多人在上頭悠閒滑冰,甚至開著賽車在冰道上奔馳,我無法窺見厚重冰層下的滔滔江水,只能手握一杯不到數分鐘便開始急速降溫的熱咖啡,坐在黑龍江畔的冰冷石階梯上,望著那些在寒冷天際還能夠咧嘴笑開懷的人們,還有不遠處完全不被雪天所影響的拱形鐵橋,奇異的是,寒冷竟能夠讓纏繞己身已久的思緒變得更加清楚,這約莫是這片黑土地所要贈予我的禮物。
在蕭紅不算多的作品中,我尤其欣賞〈生死場〉,〈坐禪三昧經〉裡提到「生時所保惜,死則皆棄捐,常當念如是,一心觀莫亂。」寥寥數句偈語便言明人生所要面對的問題非生即死,活在人間時務必要時刻珍惜與感恩時光,當死亡的列車將至之時,便要全然無罣礙的放下,往彼案花的那端前行,生死平等存在於權貴與庶民之間,與金錢權力的多寡沒有任何關連。
位列民國四大女作家的蕭紅,成長於貧瘠的北大荒之地,加之其之後坎坷的情路人生,沒有人比她還要了解飢餓、寒冷與受人白眼的處境,因此蕭紅總是直面的書寫死亡,她書寫著東北貧瘠農村的女人們,宛如牲畜一般的被踐踏凌辱著,每天都有不同的人與牲畜出生及死亡,時間一久,農村裡的人們也就習以為常了,他們冷眼看待周遭的生與死,恍若一切都和自己沒有丁點關係,他們的心早已經被刻苦的生活給打磨得麻木而沒有任何知覺了;蕭紅書寫了殘忍的死亡、病痛的折磨、人性的泯滅,她的文字極其鋒利殘忍,卻也血淋淋般的真實。
蕭紅畢生最為尊敬的魯迅先生在上海閘北區的住所內,一口氣挑燈夜戰看完了〈生死場〉,魯迅形容當時周邊死寂一片,僅有幾聲狗吠作陪;我並無魯迅先生的才氣,每每讀完〈生死場〉都是一場帶有些許自虐式的閱讀體驗,讀完之後只覺胸口彷彿被一顆大石給壓得無法喘息,緊滯的壓迫衝擊著腦門,蕭紅的筆鋒刀刀見骨,我卻瞧不見那淋漓的鮮血,只有空氣中漸次擴散的血腥味,直至入睡前那股濃稠的腥液氣息依然在鼻腔中擴散;我心中暗自想著,那豔紅的明亮血液就如同蕭紅,是一朵未曾從我心褪色的紅山茶,「山茶孕奇質,綠葉凝深濃;往往開紅花,偏壓白雪中。」紅山茶的花朵在白雪中特別的顯眼,只可惜蕭紅的一生著實太過悲涼,盛開的季節過於短促了,還沒來得及享受人生的繁花勝景便悄然孤獨的謝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