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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身為人類的終極抵抗──閱讀太宰治《人間失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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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
日本的群體社會性,一向是很鮮明的,那是一種集體主義式的活動軌跡,所以我們常常會在日本影劇、漫畫作品看到你不是孤獨一個人之類的宣告,如《火影忍者》(NARUTO --,1999年)無比強調人與人之間的羈絆,已臻絕不放手的境界──作者岸本齊史大張旗鼓地讓漩渦鳴人對著一心走暗黑路的宇治波佐助死纏爛打,也讓鳴人的友伴圈不斷擴大,幾乎大部分敵對人物都會加入他的陣營或變成其助力。
如果從此一角度來看,太宰治《人間失格》(1948年)最有趣的即是他對群的意識的恐懼與反對,儼然日本性的大對倒,一如主人翁大庭葉藏跟損友堀木正雄玩的反義詞遊戲──若說日本是必須好好當一個恪守本分的日本人(人間合格)的群集式定義,那麼日本的反義詞,相當有可能就是與群體水火不容、絕不相通(人間失格)的太宰治(以及後來寫損傷之人、知識分子的大江健三郎,還有作品裡充斥孤獨者、邊緣份子的村上春樹等)。
太宰治在書中寫滿了大庭葉藏的自我剖析,如「……不論我與任何人交往,都只能感受到痛苦,……」、「……只有我這個分不清表裡的蠢人,不斷逃避人類的生活,最後把自己逼向絕路,……」、「雖然我心中翻來滾去那股對人類的恐懼,……」、「這是我對人類社會最後的求愛行為。即使我極度懼怕人類,心中卻似乎一直無法割捨對人類的情感。……」等,都可以見曉群與反群的自我爭戰。
大庭葉藏的第一句話是:「我的人生在羞恥中度過。╱對我而言,人的生活是難以捉摸的。」然後他又「採取一種承認敗北的態度」,易言之,《人間失格》是太宰治做為一個日本失敗者的告白手記,必須以死亡來接受當不了日本人的罪與罰。
克里斯多福‧諾蘭(Christopher Nolan)編導的《奧本海默》(Oppenheimer,2023年),明面上是拍攝戰爭、科技、武器發明的故事,但其實真正要說的仍舊是人的本質。羅伯特‧奧本海默作為原子彈之父,是一成功的科學家兼科學團隊領導者,然則觀諸他在核武器問世後,因為過去對共產主義的親近,還有開罪了政客的人際問題,在祕密聽證會裡被迫交代所有私事,遭到清算,最終也就變成一人世失敗者。
就連享有舉世盛名的阿爾伯特‧愛因斯坦(Albert Einstein)也不例外,偉大科學家們即便能發現宇宙的真理,但仍舊無能超越人類文明中可謂群體意識之大成的政治。而製造出大規模毀滅性武器的奧本海默,甚至自覺到己身是人性失敗者。
逗點文創結社版的《人間失格》(2023年),由噪音演奏者黃大旺翻譯,小子設計的書封,堂皇地做出書的左上方做出一截角狀,彷彿缺失才是人性的實像──每一個人都是失敗者──無疑映照著太宰治寫這本書的根本意念。
一如尚‧惹內(Jean Genet)《繁花聖母》(Notre-Dame-des-Fleurs,1943年)、傑克‧凱魯亞克(Jack Kerouac)《旅途上》(On the Road,1957年)、威廉‧布洛斯(William Burroughs)《裸體午餐》(Naked Lunch,1959年)、李歐納‧科恩(Leonard Cohen)《美麗失敗者》(Beautiful Losers,1966)、歐文·威爾許(Irvine Welsh)《猜火車》(Trainspotting,1993年)、王小波《黃金時代》(1991年)、胡遷《大裂》(2018年)等作品所揭示的,《人間失格》也同樣是一首人性失落的詩歌,也是失敗者的絕境宣言。
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最擅長反思人類群體所演現的瘋狂,他在《無謂的盛宴》(La fête de l’insignifiance,2013年)裡寫著:「人生是一場所有人對抗所有人的鬥爭。」而《人間失格》的說法是:「世人。不論如何,我總算逐漸地開始明白世人的意義。那就是個人與個人的爭鬥,而且是當下的爭鬥,誰贏了誰就有道理。沒有一個人會想要服從他人,……對世人的難以理解,其實就是對個人的難以理解。眼前的一片汪洋並不是世人,其實是個體。……」
不管是個體對戰個體,抑或群體爭鬥群體,失落與絕望在人生裡都是必然的。太宰治在寫完對人類社會最後求愛行為的《人間失格》,自認沒有資格成為人類的他,或可說完成了他身為人類的終極抵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