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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七分之二

 ■陽羽
 第二天醒來時,郁茜覺得身體好多了,發燒緩和了些,暈眩、腰痛、嘔吐、寒顫等症狀也留在了昨日,好似不曾發生過。她望了望病房外的風景,太陽早已升起照耀著運轉中的城鎮,而這樣的時刻她卻仍躺在床上,尚未為日常奔走。
 「真是難得。」郁茜心想。她想起了昨日住院前的經過,先是腰痛,再來開始打冷顫,發燒還有一連串的嘔吐加暈眩;她這輩子未曾經歷過這一切,同樣的,綜合這些為她換來的,能睡到自然醒的早晨,對她也是難得的。
 郁茜望了望手錶,七點四十,如果在平時,母親已打電話來交代今天要代購多少菜、肉,說不定等她跑腿完還會吩咐剛剛忘了提什麼,要她如陀螺般出門再轉一圈、兩圈、數圈。買完菜,郁茜還要替臥床的父親拍背、按摩,換下髒污的衣褲,其實這一切工作交給看護就好,郁茜試過,但僅會換來母親一再打來,抱怨看護偷吃、偷錢、偷懶,然後沒有一個看護待得下去。
 「所以讓我來當免費的,最好?」郁茜曾想如此對母親抱怨,但想了想終歸沒有說出口,畢竟很多時候老人家要的只是陪伴,如同小孩。
 每個人都曾經幼小,也終將衰老,郁茜內心把這些付出當作樹立典範,期望未來自己齒牙動搖時,孩子能如此奉養自己。當然這只是理想,如果孩子在外地發展難以回來,她會選擇靜默,不強求。
 「媽,早餐來了。」女兒打斷郁茜的思緒。她自病房外端著一大碗粥走入,額頭上的汗水想是在醫院附近轉了幾圈,才找到合郁茜口味的食物。
 「來,填飽肚子才有體力。」女兒在病床上架好餐盤,放好餐盒、餐具、餐巾紙,若不是郁茜叫住她要她先歇著,女兒已捧著一大盒番茄要去洗好擺盤。
 「抱歉,突然生病害妳請假趕回來。」郁茜致歉著。女兒笑說不會,說昨夜爸已顧了一整晚,總要交班,說情況特殊,上司能諒解。
 郁茜點點頭表示感謝。說實話郁茜不習慣現下的角色,她不確定父母的意識中是否對自己的付出感激,至少此時的她深深為自己能被照顧而感動著,近乎於慚愧,是以想儘快好轉、出院,讓眾人回歸日常的軌跡中。
 當郁茜嚥下第一口稀飯時,一旁櫃子上的手機響了,刺耳地響了。

 「阿姐是出門喔?媽欲買菜找嘸人。」胞弟在另一頭問著。看來郁茜母親一早已打過電話,甚至打到臺北的胞弟那裡。
 「我在住院,沒法度去。」郁茜回道。她壓低聲音讓自己聽起來虛弱,或許胞弟就會回來一趟,待上幾天最好,倒不是希望來探視,而是接替郁茜無法處理的,父母那邊的一大干雜項瑣事。
 女兒看穿了意圖,笑了笑把手機接過來,不待胞弟回話就逕自說了:「麻煩舅舅回來幫忙,外婆那邊我們家幫不了。」
 「嗯……好,那你們家保重。」胞弟回道。女兒等到這句,說了「謝謝,到了聯絡」便旋即掛斷電話,以防接下來的對話再添轉折。
 拿回手機,郁茜隱約覺得女兒太直白,胞弟也要顧自己的生活,抽身未必容易,雖然這確實是她要的安排。
 「不可以對長輩這樣。」郁茜告誡著。女兒點點頭,但看得出她不認同郁茜。
 「希望舅舅守信。」女兒回道。畢竟以往一年僅有圍爐、清明回來,飛到國外的次數只怕比回家還多。
 「希望如此。」郁茜喃喃。因為這場病,年邁的父母盼到兒子回家打理,郁茜覺得他們一定很高興。

 吃完早餐,主治醫生來查房過了,醫生說抗生素起了功效,不過一個療程是七天,必須乖乖打完。
 「好好靜養一週。」醫生叮囑。女兒還問醫生有什麼後遺症嗎?醫生瞧了瞧手中的檢驗報告,思索片刻後搖頭,回覆都能痊癒,不過切記不能再發燒,發燒就不能出院。
 「謝謝。」郁茜向醫生致意,心中卻覺得對方的話有些多餘,雖說身體是她的,發不發燒、感染可不可控,哪裡是意志能決定的?好比這條命是她的,但在歲月中能作主的時刻也並非全然。
 醫生走了,女兒聽完病情解釋似乎寬了些心,到外頭打電話告知男友。病房驀然靜了下來,郁茜不習慣這種清閒,畢竟外頭的世界正車水馬龍,她卻僅在病床上左右翻身。
 「睡不了。」郁茜得出結論。她從提袋抽出便條紙,開始書寫出院後要完成的事,包含把家中畫案上的山水畫完成,將兩檔存了多年的股票獲利了結,最好,還要跟丈夫找個地方出遊。
 「山或水都好。」郁茜心想。
 她想起了女兒常說,她這個當姐姐的被弟弟丟包,才會被長輩綁死死的難以抽身。雖然郁茜未必認同女兒所言,但或許她該跟胞弟要求自己喘息的空間了。郁茜從未想做一個不孝之人,然而孝順本身似乎成了耐性的考驗,耐性差的走遠了,竟自在了。
 郁茜步下病床穿好鞋子,拿起零錢包推著點滴架,她決定去超商買點零嘴,一路上想著的,卻是胞弟會不會回來。

 郁茜回到病房時,女兒正把那張願望清單黏到牆上。郁茜問醫院允許嗎?女兒笑說不行再撕掉就好,順手又在紙上添了筆「吃大餐」。
 「別只惦記著吃。」郁茜叮囑。女兒不以為然攤了攤手,說一輩子快樂的事不外乎食物、權力跟愛,食物要付出的成本最低,為何不惦記。
 「親情也算愛吧,莫非還要付出什麼代價?」郁茜笑問。但女兒沒有回應,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再開口卻說起方才爸來電說備好了粥,中午會帶來病房,還有男友打算來探視,不過被她推辭了。
 「也好也好。」郁茜回道,既是讚賞丈夫煮了粥,也表明自己體弱還不宜見客,不過更多的似乎是感謝女兒沒有對自己的反問深究。深究親情的成本,深究有了成本是否還算是親情。
 「叮咚!」手機驀地一響,螢幕顯示是胞弟的訊息。
 「妳……幫我看看。」郁茜畏懼有了變卦,連忙把手機塞給女兒。直到女兒直呼好消息、好消息,才又拿回自己手上。她解鎖螢幕一看,胞弟傳來的是一張照片,照片中老家的大桌擺著一大籃蔬果魚肉,這意味著胞弟回來了?
 非但回來了,還買好了菜。
 一瞬間,郁茜感到緊繃的思緒鬆弛了些,那些多年之前開始積累的、懸著的擔慮開始消散,或許出院之後,她真的能跟丈夫規畫一趟遠遊。想到這裡,她立刻戴上老花眼鏡,開始打字想討論日後照顧父母的分工。
 然而她還未送出訊息,胞弟卻先捎來了——我走啦!
 「怎麼回事?」郁茜錯愕地對著螢幕喃喃,不僅想問他為何匆匆又走?問明天之後他要如何處理父母的需求?一直放在心裡的,是想問胞弟明明可以迅速往返臺北與老家,為何一年見不到幾次?
 女兒急急撥了電話、開啟擴音,接通之後還未說話,另一頭先開口說了:「阿姐顧念一下,我實在沒閒天天照顧。」
 「我媽媽在住院,沒辦法照顧外公外婆。」女兒克制不悅地說。
 「那就送安養院。」胞弟立刻說道。
 「你怎麼忍心!」郁茜打斷他說,但也被他打斷。
 「我顧不著啊,不比恁住在厝邊。我會出錢啦。」胞弟回道,語氣明顯不耐。
 郁茜又說了幾句,但另一頭僅跳針似的說了一次次他要工作、他會出錢。她有些癱軟倒回病床上,聽著女兒跟胞弟的交談漸趨尖銳,她該說些什麼阻止爭吵,只是說來說去,僅是一遍遍的「不可以對長輩這樣」。似乎在阻止女兒,也恍若說給另一頭聽,即便郁茜自己並不清楚怎樣安排最好。
 「你顧到我出院就好!」最終郁茜拋出了這句,這是妥協,對胞弟是強人所難的命令,對郁茜女兒來說是懦弱的悶虧。總之某種協議達成,郁茜把手機關進櫃子抽屜深處,希冀它不再響起。
 「還要五天啊。」郁茜望著點滴心想。她把頭埋入枕頭,發覺開始作嘔,已經消逝一陣子的腰痛、暈眩、寒顫等症狀緩緩浮現,全身沉甸甸的,額頭似乎又發燙了起來。
 她再看了一次點滴,心中開始懷疑,自己是否真的想早點出院。
 同時手機又響了起來,拿出一看是母親打來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