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奇逢
我的朋友張家瑄,在紐約大學讀電影研究專業,後來對歷史感興趣,中英文各種版本的《世界史》,讀了幾十本。他說,這些書大部分是在地鐵中讀的。
他在紐約大學裡教書已經30多年了,「我忙極了」,也掛在他嘴邊30多年了。他每天花在地鐵上的時間大約是兩個小時,據說,這是紐約的上班族用於通勤時間的平均值。如果每天能有兩個小時來讀書,一年700個小時,700頁的書,能讀十來本了。每年年初,我立志做這樣的讀書計畫,每每落空,地鐵卻成全了張家瑄。
成立於2016年的「北美中文作家協會」匯集了100多位美加兩國的作家,他們才華橫溢,筆耕不輟,每年協會都會開兩三次新書發佈售書會,展示作家們新出版的書,討論作品,交流心得。一次開會,入口處的桌子上擺滿作家們剛剛收穫的果實,流光溢彩。我看到張宗子,坐過去與他聊天,他手裡拿著一本書,我問,剛在這裡買的?他說,自己帶來,坐地鐵時讀的,「地鐵裡不讀書,還能做什麼?」他又加了一句。
早晨上班的時間,地鐵裡的人很多,車廂在鐵軌上加速、減速、轉彎、顛簸,人要站穩不容易。一個學生模樣的年輕人,雙腿劈開抓住地板,身子緊緊靠在門上,一支胳膊抵住身體,手中握著課本,另一隻手拿著筆,在課本上寫著或在選擇題上畫圈,他努力保持平衡,全身緊張,像在較勁,他在與自己的命運較勁。
與這個學生的緊張相反,一個中年女子的雙手無比靈動,隨風起舞,又像是在表演魔術,她的雙腿上放著一台手提電腦,無論車子怎樣晃動,她的手指都能飛快地擊中只有指甲大小的鍵盤,有時打開螢幕上的圖表修改資料。趕在進入辦公室前,她是要向老闆交出報告,還是給下屬下達任務?
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位30多歲的白人男子,視周圍擁擠人群於無物,周圍的人視他應如是。他耳朵塞著藍牙耳機,一隻腿上擺著打開的iPhone,另一隻腿上放著一個本子,邊看嘴裡還邊哼唱著,手中拿著一支筆在本子上做著標注。
我瞥了一眼,天啊,是一個音樂總譜,數個聲部相疊,複雜的和聲同步行進,在不協和和弦與協和和弦的傾斜與穩定之間,他創造音畫的色彩,描繪背景與主題,在旁人山遠雲渺的寂默時,他心中是一個浪花追逐,洶湧澎湃的大海。
我服了他,竟把本該在象牙塔里完成的工作拿到嘈雜的地鐵裡來做。
紐約地鐵借給這些勤奮的人許多時間,而且不用還,日積月累,那是他們一生中意外收穫到的最珍貴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