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耘之
天空與海洋共織沉靜與蔚藍,秋風吹過濂洞灣的陰陽海景觀,濾紙般濾去心情雜質;傍晚時分,從山城美館出來,佇立濂洞社區平台,走了大半日了的雙腳顯現疲累感,心卻一片輕盈。
芒花開季節,日光暖暖,我們卸下行李從九份的民宿起步走。豎崎路轉基山街,十點多的老街已人擠人,我們填了肚腹,買了簡易糧,便往這趟行程的唯一目標「點燈的十三層」而去。唯一的目標?是的。只因有人提了一個點,那點便成了現成目標。有時,不規劃就是好規劃,那代表一切隨興,隨喜,離天黑還久,五個暫時拋卻家庭的女人在大塊美裡想停就停,愛怎麼走就怎麼走——我們捨去公車,用雙腳走向山海相依,沉醉閒適裡。
轉入山尖路步道,階梯直直下,野薑花在叢綠間如蝶舞動,散發芬芳,點綴山城寧靜。我摘一瓣馨香別在隨身小袋,循著童年路徑悠緩前進——一條長滿野薑花的溪流已在腦海流淌,我與兄長正從田裡收工,手持鐮刀攀採花枝,攬著晚霞回家。民家旁畦零地上、盆裡,菜葉和我的思緒一樣自在伸展,一婦人手提兩大袋日用品立在階梯上問我們從哪來,說住這裡買東西大都得去瑞芳……我喜歡這樣的人情味,樸實的親切感。
「外水圳橋到了。」九份溪圳橋,國內少數被指定為古蹟的礦業水圳,我不曾見識過的「空中水橋」,老舊頹敗中有著歲月洗鍊過的質樸美,走過後回望時,發現它與下方兩座人行橋層次重疊成奇特的「三層橋」景觀。溪水流淌,綠意圍繞,拍照,看景,隨意舒緩;亂亂走,心緒反而似小火慢燉一鍋好湯,和山巒延伸處的海洋一樣湛藍,寧定。不意往五號路而去時,一抹藏在頹敗殘綠與褐黃裡的艷麗,彷如靜寂午後鈴聲大作的電鈴,喚我朝它而去。
「那是什麼花?」
「野薑花的種籽。」
回答的同時,我既肯定,卻也殘存不確定。肯定,是因我很確定托捧著它的,是從一旁植叢延伸過來的、百分百無誤的野薑花莖幹;不確定,則指驚喜中藏著一份疑惑與不能置信。野薑花,開白色花,地下莖像嫩薑,喜有陽光的潮濕地,是我幼時便知的。而它們有個深具日本味的別名「穗花山奈」,也是我早就知道的。然而,我卻經歷五十個年頭才從熟悉的植株發現不知的秘密,恍悟自以為的熟悉不過是一種無知,就像大略翻過一本書就以為看過那本書、了解那本書了。
我陷入從鄉居時延伸而來的一道題,求知慾瞬間被激發,一刻也等不下去,杵在原地就滑起手機,請孤狗大師指點迷津,而夥伴們對於眼前奇特的「花」似乎不太感興趣,我的行徑在她們心中竟爾是種反應過度?
那種子的姿態,初看像朵艷麗的花——三瓣其實是果莢的艷黃「花托」,托捧著其實是種籽的亮紅「花瓣」,從花中衍生出來的「花中花」,就倚在一攤枯枝的末梢,一株花謝後萎黃但我仍可辨認的枝莖尾端。
走過五號路,黑屋頂映襯山巒疊翠,靜寂裹擁礦山聚落,看似孤寂卻隱透一份沉靜與自在,是我很喜歡的氛圍。我忽想起出發前幾日,走過圖書館,見架上一本書,全黑的封面上隱伏一座尖尖的山,山凹處二三金色斜屋頂下標著書名:《金色聚落——記金瓜石的榮枯》,我先是被書面吸引,再被書名誘惑,進而沉浸其中——而此刻,作者的文字與現下場景不時重疊,我正走在作者的鄉居記憶裡,也走在屬於金瓜石的故事中。
從瓜山國小操場旁路徑前進,往內水圳橋而去,野薑花依舊淨白馨香,行走其間,悠緩素樸的美好圍繞周身;沿著金水公路,我們聊著隨隊伍幾次來此的記憶,看金黃溪石側記著黃金歲月,已然來到鑲在山邊的聚落,和等著垃圾車到來的居民閒聊起來。
「走吧!」從濂洞國小下來,暮色降臨,懷著輕盈心境和伙伴往遺址方向而去,等待燈光照亮這裡的過往——四十公里,不遠,但已足夠教人從都會繁華全然抽身,置身悠緩中,而這抹悠緩,已在心裡點燃一束光,足以照亮長長的平凡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