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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肉餅飯

 ■鄭秋琪
 這城市的飲食像個大雜燴,台南碗粿、東北酸菜白肉鍋、海南雞飯、德國豬腳、港式飲茶、墨西哥捲餅、泰國月亮蝦餅,千人千面,卻萬眾一心,歸根究底,為的是那顆無法饜足的心。50歲以後的我,開始飲食講究清淡,不願給代謝減緩的自己,添加額外的負擔。我的外食總在固定路線上的固定商家,對食物,沒有想像、沒有意外,因此也沒有驚喜。
 那天,氣象局預報將有強烈颱風來襲,政府公告放假一天時,屋外早已刮起強風,伴隨著陣陣雨勢。我從海山捷運站出來,路上已不見幾個行人,店家戶戶鐵門拉下,我在巷弄間逡巡,覓食,全身濕透。終於,在左手前方,不遠處,一個小小木門玻璃窗,透出溫暖的黃光,是間香港粥品店,門前兩三個花籃被風吹雨打得東倒西歪,強颱天開業,真是風雨生信心啊!
 小小店面,四張木頭卡座,沒有人,我往木椅一坐,點了肉餅飯,全身濕的我,只望快快吃完,早點回家。約莫5分鐘後,店員端上一個厚瓷碗的蒸飯,上面鋪一層高麗菜一層碎肉餅,碎肉餅中間一小小圓圈的鹹蛋黃。那是一股又熟悉又遙遠的味道。是小時候,父親給我做的蒸肉飯。
 我輕輕地夾起一口,含在嘴裡,肉餅的汁液,混著已被蒸爛的高麗菜汁,那是父親做的菜。小時,母親長年離家在外,父親接過母親丟下的工作,洗衣煮食與陪伴,三餐在四方形餐桌,永遠只有父親和我各據一角。有時,在凄風冷雨的夜晚,看著父親佝僂的背,在逼仄加蓋的廚房,忙進忙出,聽著雨水滴滴答答落在鐵皮屋頂,小小的我,矇矓間,似懂非懂生活中微微溫熱的心酸。
 每次,新菜餚端上桌,父親總會問,「好不好吃?」
 我為了自己未來的口福著想,一定直言不諱。過幾天,父親必定捲土重來。
 父親的菜,常常很失敗,蚵仔煎煮成蛋炒蚵仔,花生糖成黏牙麥芽糖,紅豆糕成焦黑紅豆餅,端午節粽子只是外頭包著粽葉的不熟糯米加大塊紅燒肉與一顆鹹蛋黃。我常皺眉翹嘴說,「難吃死了!」
 父親南征北討一輩子,戰場上擎槍拿長刀騎馬射箭,幾度與死神擦身而過。晚年,落腳台灣,因為太太長期離家,為了三餐,在物資缺乏年代,努力變化菜色,肉餅飯是父親的食譜之一。米飯是公家配給的,高麗菜是父親每天趕在中午12點市場休市完全收攤前,菜販半賣半送的老菜葉,豬肉是肥肉多瘦肉少的三層肉。
 父親做一次,我可以吃兩餐,很符合父親省時省錢又美味的原則。父親作肉餅飯是從中央日報剪報習得。第一次,極失敗,我以為父親要煮碎肉湯,碗底都是油水。後來,後院的湯媽媽教父親,肉要用瘦肉多的,瘦肉肥肉比最好是9:1,洗淨後重覆打碎,擊出血水,不能只是切細剁碎,可以加點蒜泥提味,放電鍋蒸前,要加太白粉,用手揉捏。作出興趣後的父親,又作了肉丸子,小肉丸子菜頭湯,上面灑點芹菜末。40年後,高中同學們聚在一起,竟有同學對父親肉丸子湯念念不忘。
 父親作菜偏愛廣式,肉餅飯是父親逃難香港一年半時間,在難民營過年時,吃到最難忘的一道年夜飯,那也僅只是香港尋常人家的家常菜。這家捷運旁的店─香港好粥道,裝潢也平常,牆壁上,掛著20世紀末香港電影海報:重慶森林、大話西遊、阿飛正傳、倩女幽魂、華樣年華、賭神、英雄,許多海報上的明星,早已褪盡光環,予人一種時空穿梭迷離的熟稔與落寞心情。
 後來,父親太老了,我也常不在家,這道家常菜便不再出現餐桌上。
 在父親故去後20多年,我竟又在土城小巷弄吃到父親的味道,看著木門外的強風豪雨,我的心頭與眼眶始終熱熱的,遲遲不願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