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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共桌

文/心薇 插圖/國泰

記憶中,許久沒吃過煙氣蒸騰的那樣一餐飯。

那像極了夢裡逼真的想像,你身旁圍繞著家人,長桌上精致的銀色餐盤裡,盛放著吃也吃不完的美饌佳餚,疑幻似真的光影令你產生錯覺,這次你和母親不再是孤零零的倆個,清冷的餐桌上,不再有那股龐大的沉默,刀刻火灼的往昔也不復存在。詩歌吟唱的聲音響起,你感受到一份久違了的溫暖。

一場由教會長輩開放家裡,歲末聯歡的感恩節餐會,喚醒了你從前的記憶。

彼時你住在奶奶家,奶奶是東北人,隨戰亂來台的背景慣習了樽節開支,平日裡,餐桌上的飯食簡單,到了除夕,菜色也不會特別花俏,充其量不過是加兩樣菜,或從小碗裝成大碗而已。奶奶會和姑姑們坐在門口的板凳上一起包水餃,配上各式臘味臘肉酸白菜,紅棗饅頭和東北大拉皮涼拌,雖然都不是什麼大菜,但有滋有味的,隱逸於你潛意識的味蕾之間。

姑姑家的表弟表妹,千千、想想、萬萬、兵兵一字排開,身為獨生女,只有到了除夕,你搖身一變成為最威風的姐,帶領著麾下一排小兵,吃完年夜飯去附近的店家買鞭炮,再一起去奶奶家後院附近的一塊空地燃放。

沖天炮、蝴蝶炮……劈里啪啦,動態似的在你眼前炸出一團金色眩光,你和弟弟妹妹四仰八叉的躺在空地上嬉鬧,為何笑成那樣早已記不清了,只是那樣一閃而逝的快樂,是否在為若干年後即將到來的死別生離做好平衡與準備?

奶奶過逝,父親離家後,因著難以言喻的因由,你和父系家族永久性斷聯。後來許多年的年夜飯,都是一段滋味含混的時光。你和母親回到外婆家過年,餐桌上的菜式變了,從北方過渡到南方,親人的面孔也變了,你和不擅表達的舅輩完全不同框,連幾句話都談不上。

阿姨疼你,但贏弱的她自顧無暇,外婆慈愛之餘,言語常帶尖酸,那是她對自己,還有對女兒所受境遇的一種不甘,一旦叛逆的你對母親說了什麼,外婆會用譴責的口氣說你們這些姓X的,姓氏指劃出一條清晰的疆界,於是你只能像一個一隻腳被砍掉的紙娃娃,跛腳似地和母系家生澀的演完一齣家庭倫理劇,年復一年。

外婆過逝後,五十初頭的母親理所當然的放棄了年夜飯,說手疼、骨刺疼,所以每一年你扛著車禍後的舊傷,在市場奔波採買,心裡想著,終於可以吃上一頓不需再扮演誰的年夜飯,但母親總是寥寥吃了幾口就放下筷子,留下你獨自面對那些殘羹剩餚。你坐在客聽裡,花花綠綠的電視讓你腦袋一片空白,你從不在除夕夜聯絡誰,彷若在這樣的氣氛裡,傷感顯得那樣難以啟齒又多餘。

恍恍惚惚的子夜,鞭砲轟隆隆的剛炸完,睡前你腦海裡浮現奶奶麵團似的那張臉,用山東鄉音親熱的叫喚你:「大欣阿,來,奶奶給妳紅包。」那些在內心壓仰了幾十年,不見容於母系家族的思念,從內心奔騰而來。你想起是怎樣愛跟著奶奶去市場,沿途奶奶給你買上熱騰騰的紅豆餅,發燒時奶奶給你熬的粥,一個人撐著傘送你去醫院……。

若干年前就該遠迢淡去的記憶,竟在一個場合裡被重新喚醒。團體裡多是和奶奶當年差不多年紀的銀髮族,看到你的代禱事項會眼眶紅紅地為你禱告,甚或在教會門口就抱你個滿懷。

感恩節餐會上,在那張T字型的長形餐桌前,只要見你盤子空了,馬上有人遞了塊雞肉或一份糕點水果來給你,你感覺自己在夢裡的粼光裡迷了路,一陣氤氳熱氣撲面而來,彷若坐回了彼時奶奶的餐桌前。

你想起了加拿大詩人李歐納‧科恩(Leonard Cohen)所寫:「There is a crack in everything,That’s how the light gets in」(萬物都有裂縫,那是光照進來的契機)。或許他們終究不會成為家人,但看到長輩們退休後四處傳揚福音,為了信仰放下自我,成為空空的器皿後忠心服事。你想起往昔的一些場合,不是淡漠似的憐憫,就是一種對價式的驕傲,又或者隱藏著與信仰背道而馳的價值觀,而在這裡,你一無罣礙,你願意重新學習,那些關於愛與被愛。

即使很多時候,你還是走得磕磕絆絆的。

大概也是新年開始,總覺得有好多事,值得被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