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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夢中香港
天色微藍,波光銀亮,渡輪上溼溼的海風拂來腥氣,香港的夏天喧騰得像個華麗的夢。
文/圖 蔡莉莉
天色微藍,波光銀亮,渡輪上溼溼的海風拂來腥氣,香港的夏天喧騰得像個華麗的夢。然而夢是沒有道理的,夢醒之後,只留下回不去的蒼涼。
二十年前初遊香港,只因電視廣告不斷放送的那句:「到香港,吃東西買東西,吃東西買東西,睡覺是因為不得已。」在香港的高樓叢林穿行數日,回到台北熱鬧的忠孝東路,乍看,有點不習慣,沿街房子像是香港中環的地基似的。
二十年後,重遊香港,天空和陸地更顯擁擠,彷彿走在處處被樓影遮蔽的紐約街道,覺得自己像隻坐井觀天的蛙,無法全景仰視天上盤旋的鷹。來到張愛玲的香港大學,迎接我的是山坡上一根一根打樁般的高樓,密插如香爐裡的線香。不免擔心,地震怎麼辦?原來,香港無此顧慮,地震帶遠在六百公里之外。
食物是追索舊時舊地回憶的通關入口,走進香港的茶餐廳,菜單上難懂的中文:布甸、沙律、多士、通粉、豬扒,喚起我與港式食物初遇的時光。那是三十年前至洛杉磯讀書,雖知海外的港式餐廳不過是粵菜的變奏,我仍對乾炒牛河有著說不清的執迷。每回到洛杉磯,一下飛機,必定直奔餐廳先吃一盤淋了辣油的乾炒牛河,佐一杯浮滿冰塊的波霸奶茶。非得完成這般深夜食堂的味覺儀式,才算真正回到青春記憶的著落處。
2018年到香港,除了遊晃天星碼頭太平山蘭桂坊,天天腳步離不開氤氳著鑊氣的茶樓酒家糖水店,好似與可戀的港式美食踐約而來。為此,特意尋訪網路知名的避風塘炒蟹專賣店,走上樓,推門,才知撞進後門。一路尷尬地穿越餐廳,走到櫃台。在無預約又已客滿的狀態下,老闆娘逕自招呼我們一家三口入座,無須候位。點菜時,以廣東國語親切地為我們講解菜單:「瀨尿蝦,就是你們台灣說的蝦蛄。」不禁心生訝異,她是何時看出我們來自台灣?
等上菜時,隔壁桌二位全身掛滿名牌衣飾的女子,不時喚來老闆娘,以重度捲舌的普通話問:「螃蟹還沒上呢!」
幾次之後,老闆娘提高音量說:「煮要時間嘛!不然,我給妳生的,妳吃不吃?不吃嘛!」對照二桌的溫度,香港人的心情,我似乎明白。時代是這麼沈重,生活到底也是要過下去。想起張愛玲說的:「人們只是感覺日常的一切都有點兒不對,不對到恐怖的程度。人是生活於一個時代裏的,可是這時代卻在影子似地沈沒下去,人覺得自己是被拋棄了。」
2019年,所有想得到的與想不到的事,在香港不斷上演。終於理解三十年前在美國一起讀書的香港同學,他們為何寧願忍受從零開始的異國艱難,也要離開家園。九七大限只是揭開序幕,這時代,說好的安穩,終究走向崩壞。
更多更多不可解的喧囂,一遍一遍地沖刷著香港的種種美好,重重的黑暗擁上來,看不見的魅影,藏匿在街衢角落。隔著遠遠的距離,感受到這座泛著珍珠色澤的城市,正逐漸陷落。我幾乎要疑心,記憶裡那個炫亮,浪漫,華麗如貴族的香港,只是昔日裡一場虛幻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