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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歸零時刻
文/圖 蔡莉莉
一次次的中場休息,最終迎來歸零的時刻,從以前就不斷想像的句點時刻。
氣溫驟降,星期五下班不急匆匆回家,就近尋一處溫泉行館入住,洗去一週奔波的塵霜。
過夜的好處是,隔日成為大眾湯第一個入場的人。清晨,各種不同溫度的青磺和白磺,依舊如昨天一樣氤氳著水氣。不同的是,少了談笑的人聲,內外穿透的空間遂有了禪意流動,如返仙境。
滑入43度的室內池,全身泡熱,旋即迎著初冬的山風,走向戶外池。泡在水波鼓動的按摩池裡,逆光的大樹,枝幹上住著鳥巢也似的山蘇,長且寬的葉半空晃動,如綠色的波浪。點點鮮翠的地衣附生在樹皮上,像是悄悄地向我透露檢測合格的空氣品質。
篩過枝椏的朝陽,一筆一畫投影在淨白的牆面上,正是林逋「疏影橫斜水清淺」的詩句註解。如此詩意的瞬間,我沒來由的想起在北海道雪中泡湯忽地白頭的畫面,想起至熊本黑川零下的野溪溫泉,想起到別府竹瓦宛如活埋般暖烘烘的砂浴……心情也隨之去了遠方,乍寒的冬日頓時少了一點蕭瑟與荒涼,添了一絲情味和暖意。
烙入空氣中的硫磺,有一種浪遊的況味,浮上心頭的是鄭愁予〈除夕〉中的那句「這時,我愛寫一些往事了」,逐步完成人生清單的中年此刻,擁擠的心終於騰出空間回想從前。於是有了倒吃甘蔗的甜蜜,於是有了千山萬水行遍的快意,所謂人生,便成了一首柴可夫斯基的《如歌的行板》,豐美又抒情。
湯屋裡繚繞的輕煙,彷彿將所有的昨日蒸騰成一幅液態的水墨畫,在一種迷濛的主調中,朦朧映現每個人的似水年華。北投,是我奔赴二十年的工作地,大屯山是我的聖維克多山,日日互望。恆常存在的校園,穿梭著一批又一批的學生,如潮汐,如流水,如雲霧。如今想來,教書的工作其實近似農夫,一期期的作物,播種、施肥、除草、收成、休耕,循環不止。一次次的中場休息,最終迎來歸零的時刻,從以前就不斷想像的句點時刻。
同事告訴我,退休後最常夢見抱著考卷找不到教室。也曾聽退休員警說,半夜經常驚醒彈起,卻找不著槍。我想,退休後嚇醒我的夢境,應該是因路途迢遙而沒趕上監考,雖然這樣的情節從未發生過。若有一帖專治退休症候群的忘魂湯,一碗飲盡,過往負載的擔憂全數刪除,記憶還原成一面如無痕掛鈎親吻過的白牆,那是最完美的了,就像泰戈爾所寫:「天空沒有留下鳥的痕跡,但我已飛過。」
代謝交替是人間之必然,走過的地圖終會被時光抹除。然而,總有一些很小很美的事,靜靜沉入心底,在偶然觸動時,微笑想起。這樣的時刻,我想起辛笛那首遙遠的詩:
「流浪二十年我回來了
挺起胸來走在大街上
我高興地與每一個公民分取陽光想和他們握手」
溫泉反覆燙過一回又一回,一夜的暫留,帶著即興色彩,不是生活的常調,那也是一種活著。浸在流淌快樂的溫泉裡,無論有多無常的過去或有多無著的未來,那樣徹底放鬆的簡單幸福,就足以收藏懷裡的溫暖,度過寒冬盡處的歸零時刻,白茫茫,如裊裊的湯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