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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閣樓麵店與Buffet da Pepi
文/攝影 簡玲
閣樓麵店在花道教室附近,它像台灣許多巷弄的小店,賣的是庶民熟悉小吃。閣樓麵店的木板招牌是手寫的,不怎麼工整的字跡立在電線桿旁,下方畫著箭頭,很是童趣,閣樓麵店名字很吸引人,小時候我也有一個小閣樓,我在父親手做的書桌上讀書寫字,喜怒哀樂的秘密基地,是做夢好去處。
抵擋不住寒流的冷冽,第一次去閣樓麵店,攤位前有兩張椅子,玻璃櫥窗中三層肉、豬舌、豬肺、豬心、大腸……等內臟看來眼花撩亂,我點了一碗乾麵,然後選擇障礙地站了很久,老闆用台語說:「我幫你黑白切一點,好嗎?」我欣然點頭,一步步爬上後方微陡的樓梯,閣樓的童年記憶油然升起,閣樓之上果然別有洞天,比攤位的視野寬廣且整潔,還有五張桌子,不過只有我一個客人。六十多歲老闆上菜時親切說天冷,多做一碗薑絲湯送我,拼盤裡有豬頰肉、豬皮、豬肺和海帶,他的豬皮處理乾淨且無油脂,還有特製沾醬可以沾著吃,大骨湯裡清香的薑絲味為我暖胃,乾麵附有兩片瘦肉和一點青菜,寒冬的午後,滿滿溫暖和飽足。後來,我經常在花道課之後,吃碗熱騰騰乾麵配上一盤黑白切。
某個夏季,我在義大利東北邊陲的的里雅斯特(Trieste),城鎮複雜的歷史恰似我海港的故鄉,某些通往山海的巷弄,回眸處充塞似曾相識的地景。交易所廣場中央的海王星噴泉前經常悠揚著街頭藝人的樂聲,附近小巷裡有間自1897年營業至今的Buffet da Pepi,它不是自助餐館,賣的是簡單的燉肉拼盤,屬於奧匈帝國影響下的多元味道,餐館外露天座席通常高朋滿座,我喜歡坐在室內,找個角落望見櫃檯視線的位子,看牆面擺放各式酒類,看櫃檯來來去去的人,聽站位一手握著啤酒一手漢堡的食客笑談聲,聽鄰座義大利男人喝酒的喧嘩,眼前流動眾生相。
櫃檯上的小櫥窗擺放燉煮好不同部位的豬肉和各式肉腸,你可以挑選喜歡的部位,我點拼盤,切肉師傅是隨機搭配的,他一手用長叉固定肉塊一手專注切片,師傅神情和肉盤讓我想起閣樓麵店,只是這裡多了硬麵包少了陽春麵。一份約莫五片的燉肉或肉腸,盛放在有這個城市地名店名和創店年份的可愛豬造型盤子,配一點酸菜,沾上黃色芥末醬,有獨特風味,我特愛煙燻五花肉和德式香腸,第二次去,我多點炸櫛瓜和醃黃瓜配菜,特別對味,離開里雅斯特的前兩日,我外帶,坐在歌劇院外等候晚間開場的露天音樂會,整個廣場只有我一人,我獨自大快朵頤,用可樂致敬暖暖的陽光和天空,前所未有的豪邁舒暢。
近兩個月的時間我多次造訪Buffet da Pepi,每日奔走於小鎮與古城間,經常以水煮蛋或簡單麵包果腹,在征服某些旅程之後,狼狽回到這個城鎮靜息幾日,這份馴服的味蕾是給自己勇氣的鼓勵,是蓄勢待發的力量,是口腹之慾的小確幸,還是一種似曾相識味道,只是在這裏吃上一份燉肉的價錢跟閣樓麵店相比,天差地別。在小餐館時我想到閣樓麵店,回家後,每到閣樓麵店,Buffet da Pepi的肉盤會自動浮現眼前,記憶的緬懷與連結很直接。
大疫期間,世界按下停止鍵,我們開啟另一種生活形式,重新觀照自己內心深處。微解封後,終於回到花道教室上課了,正想念閣樓麵店的滋味,哇,閣樓麵店的招牌拆除了,斜斜躺在空攤位旁,似一塊被遺棄的老舊匾額刻寫著曾經熟悉的味道,令人不勝噓唏。
據說威尼斯花神咖啡館熄燈了,即便歷經三百年時光也難逃疫情侵襲,流浪時我曾為了不捨一杯昂貴的咖啡和甜點,三次過其門而不入,如今想來懊惱不已。人間無常,總是來不及說聲再見,而此時,不知Buffet da Pepi小館是否依然無恙?疫病的世界,想以不變應萬變來應付千變萬化事態,似乎是困難的,特別是幽暗中的市井小民,因為生活,再是真實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