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古家榕 插圖/國泰
年輕的時候,我曾有個祕密基地。
那是在捷運台北車站內,紅線轉乘藍線的必經之處。亦即從淡新線搭手扶梯上來直走到底,轉入板南線月台前的那片、被我戲稱為「工蜂集散地」的T字型路沖。每天上午,許多人摩擦著即將折損的翅途經此處,或直下板南線手扶梯,或往左走M8公園路、往右走M4地下街。可無論哪個方向,人們多半專注在轉車或離站的前方,沒心思留意腳下的空地──好吧,說是空地也不準確,畢竟它在分類上更接近「路」,予人通過,而非駐足。
這是個極其魔幻的所在。分明擠得喘不過氣,卻散發曠野般的荒涼感。眾人交錯在撩亂的縫隙裡,又輕易地避開交集的可能性,即使不慎肌膚相親,體溫始終到不了心底。高中那三年,時常窩在此處,彎膝盤坐捧書掩護,展開我獵奇的田野調查,並在一次次與乘客眼神擦撞的瞬間,經驗著短暫的隱身夢──都市人的疏離冷漠,對十七歲的少女來說,是無比舒適的保護網,讓我能扔開標準化笑容,自在地當個陰暗小人物,毋須回應同儕的注視、毋須理會老師的勵志故事,更毋須成為一直期待成為的自己。
反正又沒人在乎。
漸漸地,這個尚未出站的T字路口,成為我心靈的祕密出口,一條高中時代非主流卻擲地有聲的注釋。在這樣繁忙的地方,停留本身就是逆向,自己無法在升學體制裡任性,但總算能稍稍挑戰世界的規矩。哪怕時間繼續流逝,悠遊卡感應的里程數到底是不變的,至少這一刻,我能拉住不斷奔跑的自己,拿出背包裡的mp3自行決定旋律,在一首首如歌的行板中、在路人的視若無睹下,好好喘口氣。
今年初路過此地,一時興起,腆著臉蹲下來重溫舊夢。結果沒多久,站內人員踱過來:「法律規定這裡不可以坐喔!」我看著對方,想起當年上前的警察大叔:「這裡看書傷眼睛啦,別待太久。」或許,這世界對十七歲的少女,終究是比較包容的。
或許,我的秘密基地,終究不能跟我一起長大了。
可那似乎也沒什麼不好的。這片地帶,是個青春的節點,它乘載了我無處可去的迷茫,慷慨贈予了我躲藏的餘裕,陪伴我反覆拾起破碎內在,一次次拼貼完整後重新出發。是它,讓當時的我,持有一張特許狀般的錯覺,去驗證自身的獨特性、去允許自己放肆呼吸,去相信人間依舊值得走下去──但,它終歸是個不可逆的節點──於是,三十二歲的女人,望了最後一眼,便起身離開那片旅人的中繼地。
望了,也就忘了。
畢竟此刻的我,已有下一站等待抵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