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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號人物】城兆緯專訪|森林系的田野研究 × 詩意的凝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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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領域與創新,這些特質在現代商業環境中已經成為一門主流的顯學。過去在談設計的時候,主要是在談論產品;現在談設計,則是在談新的方法模式。但是如果只談方法,卻沒有實際執行與結果驗證,再多的創意到最後都會讓人略顯疲乏。城兆緯,二十年前曾經被視為跨領域的其中一位指標人物,因為跨領域的背景與強烈的個人風格而受到矚目。在那個社會仍略顯保守的時代,城兆緯憑藉著自己的力量去嘗試打開不同領域之間的窄門,親自投入時間與心力去驗證這些方法的可行性。二十年過後,他在這些查證過程中發現了什麼?
▍「只是有想法沒用,要想辦法實踐,被別人做走就是別人的了。」──城兆緯
一張科學與藝術共構的茶几
他曾經是各大媒體目光的寵兒,不少社會名人爭相邀約。現在則是低調安靜的在自己的工作室裡面,專注做著自己真正想做的設計。「當時品牌剛成立,確實比較頻繁在媒體前曝光。」言談中,城兆緯對於被鎂光燈追逐的過往,沒有一絲留戀。
實際見到面以前,對於他的想像總是和過去媒體所下的標籤「叛逆」、「特立獨行」、「標新立異」脫離不了關係。照片上,他蓄著一頭長髮、面對鏡頭擺出一張酷酷的臉,很容易聯想到地下樂團的主唱或樂手。私底下的他其實更像是一位親切內斂的鄰家大男孩,標誌性的長髮依然尚在,只是被綁成了俐落的馬尾隱藏在身後。簡單舒適的日常穿著,一反大眾對於設計師的刻板印象。現在的他早已過了不惑之年,也是三個小孩的父親。
從森林系畢業以後,他先從室內空間開始接觸設計,接著慢慢往更細節的內部延伸。在幫業主挑選家具飾品的時候,城兆緯始終對市面上的系列商品無法滿足,所以乾脆照著自己的想法去嘗試設計看看,這麼嘗試就跨去做了家具設計。
也許是不同背景造就的訓練,讓他設計的家具與其他模組化的系統家具截然不同。高中念第三類組,大學主修研究木料材質的森林系,城兆緯有完整扎實的自然科學訓練,除了讓他具有嚴謹的分析能力以外,也擁有研究事物原理所需要的毅力與耐心,讓他能從自己的角度去思考設計。城兆緯首次嘗試跨越相異材質的作品,是一張將大理石與不鏽鋼、鈦合金整合在一起的茶几。他先是親自從花蓮到臺東走訪了每一間石材廠商搜尋適當的材料,也委託了花蓮石材中心協助與廠商進行技術討論,之後再返回臺北尋找金屬料件。但是不鏽鋼與大理石在同時加工過程中仍然充滿未知數,經歷了大量的試驗與測試後才終於完成「材質上的跨界」。以這種方式製作的傢俱,讓他的作品不僅僅有功能性,甚至還有藝術上的收藏價值。
當城兆緯開始以鈦金屬為素材進行首飾配件的設計後,也跟著把鋁和不鏽鋼納入搭配的複合材料。在當時,鋼飾在市場上仍屬非主流飾品,商品選擇並不多。不少大型珠寶品牌因為城兆緯的作品受到好評、而看到了當代金屬飾品蘊藏的市場潛力,也開始為鋼飾開發系列商品。於是,城兆緯以自己的實驗探索精神,顛覆了原先飾品配件產業的遊戲規則。他將過去在空間與家具設計的經驗,把當時的想法融入到飾品中,用非常純粹的方式去表現材質美感。這些飾品由大量的零件組織而成,也讓人聯想到瑞士鐘錶般的精密機械。
為了一顆六角螺絲跑遍全臺灣
城兆緯的第一款鈦金屬飾品「窗」,設計概念來自船舶的舷窗,這個窗被功能化為放大鏡,挑戰了大眾對飾品的傳統觀念。因為看重臺灣隱藏的工藝技術,他希望能藉由這個設計去整合與釋放這些技術能量,所以大膽使用了鈦金屬、航太鋁合金與不鏽鋼螺絲。臺灣在當時已經是世界的螺絲王國,全世界所有的螺絲幾乎都集中在這裡生產。他花了一年的時間四處尋找願意嘗試這種技術的工廠,好不容易找到有人願意合作,但是卻無法使用傳統生產普通螺絲的方式製作。為了確保這種微小精緻的螺絲能保有一致的品質,只能一顆一顆單獨製造。
對設計的創意突破、對技術的要求、對品質的控制,這些都需要高昂的開發成本。不過城兆緯認為這些都不是最昂貴的,他認為人情才是最珍貴難以取代的東西:「因為這些作品都是拜託師傅打造出來的。如果從賺錢角度來看他們做這些事情實在沒有什麼利潤。」,所以當遇到了難得願意鼎力協助研發的師傅,也會利用人脈幫他們引薦更多業務機會。
為了能取得這些師傅們的信任與合作,城兆緯會花長時間待在他們的工廠聊天、搏感情。當師傅終於願意分享自己的經驗與技術時,他也努力把握機會學習並詢問技術開發的機會。「雖然大多數的客戶並不需要用到這些技術,但他們其實是有能力製作出更高難度、更高品質的成品。」
數量不是我製作產品的目的
城兆緯坦言,因為整個製程太花成本,不是每個廠商都願意繼續參與這些技術開發。比如說他有一個金屬製作的樂高系列作品,底部接合的一些深度卡榫以金屬製作上來說非常困難。不少人也勸過他,不需要追求那麼高難度的品質與設計,然而對城兆緯來說,這些設計與技術上的挑戰才是專業上的核心價值。一個小小的飾品,光是裡頭的任何一個小配件、小轉角,竟然會動用到這些機器設備最高強度的技術力。而也因為金屬這樣的材質,在整個加工過程中機器必須維持在恆溫的狀態下,才能讓金屬原料保持在適合的物理狀態被塑造。城兆緯甚至不只是挑戰一種材質,陸續推出了鈦、銅、鋅、錫等其他金屬做一樣的設計,這些材質又有不同的物理特性,每一次的製作都得面臨不同的技術挑戰。一般人認為的苦差事,城兆緯卻是樂在其中。
如果每一個作品都以如此高規格的要求來完成,那麼勢必也無法以傳統金屬鑄造的方式製作。因為鑄造是為了大規模生產設計的一種製程,卻無法用來製作造型上比較特殊的成品,城兆緯此時的職人態度就展現出來了:「我不喜歡以數量來思考我的產品。」,他選擇使用以前在森林系對待木材的方法,直接以原材料進行塑造,切割製成個別的單一零件,最後再把它們重新組裝在一起。「數量不是我製作產品的思考依據。」,這一點正是他與其他產品設計師最大的區別。當他的作品在美國線上銷售時,也曾經有不少評論家光看外表而提出批評。只有少數幾個人看得出來,能達到這些作品所呈現出來的技術程度,背後一定是非常昂貴的技術成本。
飾品工藝設計與室內設計不一樣,無論是從市場經營與產品開發都截然不同。典型的產品設計師在提開發企劃的時候,需要先針對市場性質進行分析與研究,每一步都需要合理的評估與決策,也因此無論多用心的設計,仍然可以看到某種固定的模式或產品。然而,城兆緯卻是抱持著科學研究的精神,即使在概念生成中確實也會參考市場因素,但大致而言,他仍然相信自己的一套價值判斷:「太偏門的選擇,確實會在雛形過程中被剔除。但是從本質上來說,市場的主流或非主流不會是我開發產品企劃在考慮的事情。」在同一個專案底下與其他設計師一起提案時,大部分的設計師會提出模組化、可量產的設計,而城兆緯仍然在尋找概念上的獨創性以及技術上的新突破。這也正是因為過去森林系研究材料特質的訓練,讓他能超越純粹造型美學這些拘束,反而能持續提出新的想法。
某一次在臺灣的展覽中,展場管理員逕自坐在城兆緯設計的一款展示椅上休息。這款椅子底部是由眾多支架聚集而成的設計,會按照使用者的坐姿而有不同長短的位移。其他設計師可能會顧忌自己的展覽品有毀損之虞,但是城兆緯卻很大方的讓管理員坐在上面休息。除了可以直接對外展示該款產品的效用與使用體驗外,也能讓管理員在疲憊的時候獲得充分的休息。細心的舉動更讓人感受到除了專注在設計產品外,對於人的溫暖關懷也一點都不少。
失敗是邁向成功的助燃器
完全靠自己的獨立研究與探索精神,強烈的求知慾與熱情,讓他對眼前的事物始終能以嶄新的眼光看到不一樣的價值。城兆緯認為自己花費最多的學習成本,是「觀看」他人的製作方法,這種觀看分成兩種:一種是「完成品」,一種是「製作過程」;其中,「製作過程」是最關鍵的。這種製程牽涉到材質的物理與化學特性,非得在生產的現場才有辦法學習到完整的過程,其中最重要的不是看到東西是被如何完成,而是要看到東西是如何失敗的。
瞭解這些材質的完整特性後,才能進一步意識到不是每個東西都能整合在一起,所以當這些元素被放在同一個設計方案時,就會產生內部的衝突。能夠理解這一點,背後都需要相當多的經驗累積。
城兆緯也是從自己與身邊的人經驗中,慢慢學習到風險控制的概念。雖然設計師常常在一般認知裡都是大而無畏的追夢者,但是每一場冒險的背後,都是堆積在無數次的折損上。他掌握到了如何讓前一次的失敗,成為下一次的助燃器。將自己的重心更加專注在設計的修正上,降低多餘不確定的風險,其他的生產則全部委外製作。
資源的侷限,有時候反而督促自己必須更聰明謹慎的行事,將能量集中在自己能完全掌握與擅長的事情上,不浪費任何一絲寶貴的精力。那些層層限制,被轉化為成功的另一種助力。城兆緯將其他人視為是辛苦與挫折的事情,化為對自我的激勵,這也是一種成功者需要具備的特質。
看到問題,理解問題,改善問題
「指尖陀螺」這個產品的企劃,可以完全體現城兆緯作為一個設計師的風格。最起初是從觀察女兒的玩具開始,也許是設計師的職業病、或是對事物的要求已經成為一種本能,他對一般市面販售的塑膠製指尖陀螺感到不太滿意,於是突發奇想開始動用過去的經驗,從材質的選用、結構的設計、美學的造型等等,重新打造了可以作為配飾又可以玩味欣賞的多功能工藝品。光是這麼一個小舉動,城兆緯就跨越了好幾個領域:金工、兒童玩具、造形藝術美學、古典物理學原理等等。這一切也都只是一個平凡微小的態度:看到問題,理解問題,最後想辦法改善問題。「跨域」這個名詞雖然大家都不陌生,但是當特別去將這個詞拉出來獨立討論的時候,好像又變成一個很疏遠的事情。看著城兆緯跨域的過程,其實就是自然而然,為了解決眼前的問題而尋找各式各樣的解法。
城兆緯有著自己的一套設計流程,首先會在大腦裡完成所有的概念與構想。當需要從製造面去思考更細節的內部構造時,才會開始以手繪或是數位工具的分析方式去一一檢視。一絲不苟的性格讓他非常重視科學的實證方法,所有的產品都是從最微小的單位元件,再慢慢如聚沙成塔般的拼湊這些元件之間的關係,最後將設計概念置於其中去串連各個元件為一個完整的系統,構成具有功能性的產品。
以「單位筆」這個產品為例,從名稱就能知道整個設計概念是以「科學單位」為基礎。外觀看似樸素的一支筆,由好幾個元件所組裝而成。每一個元件都代表著不同的數學單位。首先整支筆的重量是「1盎司」,整支筆自動下壓的重量為「1PSI (胎壓單位)」,其餘大小零件也代表不同單位的「1」,某一個小零件重量為「1 公克」,另一個零件長度是「1 英吋」,將這些零件組裝後的重量剛好是「10 公克」,當這些零件組合之後又剛好達到數學常數的黃金比例。除了個別零件都是以「1」的基本單位規格製作外,為了讓它們在組裝後的總和依然能維持在同樣的數據條件,在設計與製作過程中需要反覆調整,整個過程事實上就是數學運算後的完美平衡。但不僅僅如此,這些零件都是由不同的材質構成:鋁、鈦、錫、黃銅與不鏽鋼,它們的重量與物理特性也都不同,所以也得將之考慮進去。於是,除了數學上的平衡以外,又多了化學與物理學的平衡要素,必須以航太工業的精準度,才有辦法確保每一個製作環節都能滿足設計的需要。
「製作過程最起初只有一個『1』,接著加上另外一個『1』,然後這麼持續下去,數字就在這些過程中跳躍,對設計者來說是一件很酷很棒的事情。」聽著城兆緯鉅細靡遺描繪這些細節,這麼多的計算與構思,完美的濃縮在手上的這一支筆。相較於其他設計師,他似乎更像是一位科學家,一名工程師,也是一個材料學家。他以這種科學的態度構成了獨特的美學,蘊含著純粹的自然與和諧。
也正是因為這種實事求是的科學態度,讓他願意接受來自他人的看法。不少帶有藝術家性格的設計師,難免會比較以自己的想法優先。但是城兆緯是以科學的客觀態度在面對創意,所以反而能開放的廣納他人的意見。這支筆不只是科學技術與數學計算,還集結了許多他人毫不保留的真實意見在其中,最後才能順利完成。
想法需要被實現才會成為價值
不過即使城兆緯花了這麼多精神與心力在產品的開發上,他也不得不承認一個好的產品,不代表在商業市場上可以成功。他認為每個產品都有自己適合的市場生態,一個產品的特質反映了在地的風土民情,包含在地的需求、在地人的想像、在地的技術能力,以及在地的商業模式與市場結構等等,必須湊足這些人文與物質條件才能成就一個成熟的產品。他希望網路社群的發達,能更加速推進臺灣社會的新陳代謝,讓好的產品與好的設計能被更多人注意到,未來也希望能透過群眾募資的方式,有機會開發更好的產品,並藉著這個機會把臺灣的在地能量與創意讓國際可以看到,同時也讓臺灣人看到,願意相信自己有能力、也有機會創造更好的環境。
從城兆緯以設計師身份登上舞台,至今也有二十年的時間了。當他首次以跨領域背景出現在媒體目光前的時候,臺灣仍然沒有太多關於跨領域的討論,他走得太前面,以致於我們當時不知道怎麼瞭解他。現在,跨領域這個詞彙變得更頻繁的出現在日常對話中,大家也喜歡以此相稱,儼然這件事成為了一種時髦新穎的流行。城兆緯是我們所理解的那種跨域嗎?他對於現在時下的設計只有一句話:「只是有想法沒用,要想辦法實踐,被別人做走,就是別人的了。」反覆咀嚼這段話背後所乘載的寄望,我們期待這個時代逐漸跟上他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