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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緣筆

 文/徐絹單 插圖/國泰

父親沒有上學,卻識得幾個字。除了阿拉伯數字,自己和家人的名字,最熟悉的莫過於半、斤、元、日與月。這幾個大字,與他的生活如唇齒相依。每當稻米收成時,在三合院的庭埕曬乾後,父親把金黃的稻穀繳交給農會收購,在農會的簽單上,承辦人員照例會寫著這幾個字,父親必須認得它們,練就如同在田裡分辨稻禾與稗草的本事,才不會被漏記。

父親的父親很早就離世,遺留八名稚子與幾分薄田。不識字的阿嬤茹苦拉拔孩子,她只能讓較年長的兒子下田耕種,赤貧的家境,微薄的農收尚不足以支應一家食指浩繁,更無力供養孩子讀書。母親剛嫁進來時,曾問父親為什麼沒去上學,父親只淡淡的回答趕羊趕牛去了。因為家貧,父親只進過幾天的校門,課堂上的書本遺落在羊群牛背上。

長大後,我向父親說起工作的沉重壓力。父親總以鉛筆沒有緣筆重,安慰坐在辦公室吹冷氣做事的女兒。下田耕種的那把大圓鍬,台語讀音為「緣筆」,與鉛筆有同音的情韻。父親長年在烈日下揮汗除草,拿著圓鍬填挖土堤,大圓鍬跟著他一輩子,承載歲月的重量。對比大圓鍬,10毫克的鉛筆,拿起來雖然輕盈無感,無形的壓力有時亦如千斤頂之重。而輕甜與重鹹,總要等到挾食入口,才知滋味。

父親曾參加過考試,還拿到九十八分的高分。父親有台金旺機車,載人載貨兩相宜,他常將座墊拆除後,滿載肥料和農具。父親騎車卻沒有執照,無照行駛會受到重罰,處一千元以上、二千元以下的罰鍰,雖然現在無法換算當年的物價,但這筆罰鍰對小康的家庭肯定是沉重的負擔。無照騎車,平日騎乘於鄉間小路,倒也如清風愜意,而假日進巿區採買,遊走於城巿的法律邊緣,遇到警察現身,總是吊懸著一顆心。

有一天,僻靜的村裡冒出一個中年男子,穿著正式,戴著眼鏡,右手拎著收音機,左手提著牛皮公式包,裝著幾本講義。他在村裡宣傳能教授不識字者考駕照,許多叔伯都報名「補習」,還繳了一筆費用。中年男子聚集叔伯們一起上課,說明交通法規和考試規則後,留下考卷和一盒卡式的錄音帶就離開了。

父親是個認真的學生,日出而作,日落後也不敢懈怠,他準時坐在木桌聽錄音帶。不識字,如何複習,如何作答?當時還在唸小學的我成了父親指定的老師。我試著將國字逐字翻譯成台語,告訴父親這裡要畫圓圈或畫叉叉,選擇題要填寫123。一向聲厲性急的父親,變成溫馴的小羊,依著我的手指低頭畫字,容許我以彆扭的台語,支吾的轉譯交通法規、號誌和標線,這些我自身都不明白的知識。父親習於圓鍬的大手,牢牢的握住鉛筆,帶著孩童般的緊張,笨拙的辨認桌上那本有字的天書,而這一路,父親時時提問,我卻是不專業的導航,將父親引向半知半解的迷霧中。

考試那天,父親騎著金旺機車,踩著打擋器,這是他最後一次無照駕駛。考完筆試和路考後,他一進門就像個孩子似的向我們報告分數,開心的說考了九十八分。

面對考試,他一度為了沒有滿分而懊悔。沒有滿分,但能順利的拿到駕照,父親終於能歡欣的載著母親去十公里外的紙廠做工。往昔去工廠上班,與母親一人一輛腳踏車,踩過漫漫的鄉村小路,那些淋漓的汗水,已隨風遠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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