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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成為寫作的人
■許政雄
1993年,服完兵役,白天在台北車站前一家五星飯店當服務生,下班後,直接到南陽街補習準備考大學。
海陸士官退伍的我,對自己期許很高,希望工作、學業都能更上層樓,無奈事與願違。憑藉過人體力和靈敏反應,拼命工作半年,薪水從16500調到19000,深受外籍主管賞識的我,以為自己離領班之路只差一步,某天,來了一位沒有實際經驗的大學畢業生,經理要我帶領這位新人,讓他迅速步上軌道。我悉心將自己經驗全部分享,沒多久,人資傳來升他當領班的訊息。
原來是空降部隊。
當下,我非常錯愕!完全不能接受,只因他大學畢業,英語比我好一點,我所有的努力都被抹煞。我承認我在意領班那份薪水、更在意領班那套西裝。
提出辭呈後,外籍主管眼見好用又便宜的我即將離開,要求人資升我為領班,並迅速帶我去量西裝尺寸,但我依然離開了那間飯店,因為,除了工作上的挫折,當時父母債務已達必須賣掉全家居所的地步,為還債、也為了離開傷心地,我進入月薪三萬多的連鎖KTV工作。
這工作,每天長達十至十一小時,不得不放棄大學夢。
經此挫敗,我對追求成就再也沒有熱情,完全不在意升遷與職位,每天想的都是:「如何保住房子」。
說KTV是一份工作並不正確!我們工作內容五花八門,每天換樓層和職務,算帳、洗碗、打蠟、接待、掃廁所、什麼都得做…最累的就是到主控室找伴唱帶。那些歌曲依語言分類,國、台、粵、日、英…每首歌都有一組代表數字,客人從包廂小鍵盤按下數字,隨即在主控室以白紙黑字列印出來,通常一個人得負責十幾間包廂的找歌任務。
每間包廂,都有一台專屬錄放機和一台小電視,方便監看伴唱帶品質。
我們在主控室,忙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隨時得補充客人待唱歌曲,錄放機上的庫存通常有五、六首。紅色歌單,數字前有「插播」二字者,得先找先放,最怕遇到客人只唱一兩句,不斷切歌,讓人疲於奔命。
有些熱門歌曲,同時有很多包廂點播,因版權費高,通常一家店只有一、兩支伴唱帶,得時時追蹤這支帶子下落,務必在客人買單前送入放映機,否則會成為客人遺憾或難逃客訴。
也有少數客人從頭到尾都不太點歌,我們會放「點歌提醒」帶子,若還是不點,恐定醉翁之意不在酒。
客人結帳後,送兩首歌後接「謝謝光臨」帶子,提醒客人離開。
很多同事常問我一個問題:「看你動作慢吞吞,為何都來得及找歌?」大概是我已沒什麼得失心!只想把工作完成,順利領到薪水。用一般速度找歌,壓力減少,也較不容易出錯,這樣沒有企圖心的我,反而和同事相處愉快,受到主管青睞。
才報到一個多月,就被主管提名為儲備幹部,當我得知,公司有位比我早進來的同事沒獲得賞識,立刻婉拒提名,因我深刻體會職場被空降部隊超車的痛。
後來,公司決定一起升我倆為儲備幹部。
當了儲備幹部,並沒有燃起我的鬥志,倒是對另位同事起了很大鼓舞。前飯店的升遷挫敗,似乎完全澆熄我對職位爬升的熱情。用平常心工作的我,反而頻頻被記嘉獎、小功,成為優良員工,命運的安排,令人不解!
這家KTV的工作時間很長,職業倦怠也來得很快,做四休一的排假方式,朋友越來越少,更無法到濁水溪以南的地方旅行。
假日人潮洶湧,看遍潮起潮落繁華落盡;非假日上班時,我常望著街上發呆,感覺自己的靈魂越來越透明。生命在七天內經歷一次盛衰,不斷重複,令人生出厭離之心。有天,在報紙副刊看到耕莘寫作班開課訊息,加上隔壁五星飯店員工來唱歌,離場時常邀我跳槽到他們飯店工作,為了上寫作班,我離開工作一年多的KTV,到作息比較正常的飯店當服務生。
我在這間五星飯店的酒吧工作,酒吧範圍很長,很多同事因為心急,身體趕不上心裡速度,常常走路走到腳受傷。
為了還債、上寫作班……我努力要自己放慢速度,才能走得長遠。不料,有同事為此跟領班投訴。當領班約談我,問我為何走路那麼慢?我的回答是:「因為我想繼續做下去,不能讓腳受傷。」
領班聽完,臉上三條線,無話可說,只能任由我去。
只求穩、不求好的我,走了一年多,居然超越那些資深同事,當上了領班。而之前那位約談我的領班,因工作總是超速,身心都受傷,離職了。
老天關上我的大學之門,卻又為我開啟寫作之窗。
下班後,到寫作班上課有點累,加上,之前根本不知什麼是文學,上課時經常打瞌睡,可惜了!那時來上課的,如今都成為大師級人物。
上寫作課,只是想改變生活方式,阻止靈魂越來越薄弱,本以為上完這期課,和文學也會跟著再見,卻在簡媜老師鼓勵下,寫了一篇散文和小說,參加耕莘文學獎。頒獎前,簡媜老師給我的散文很多好評,而王宣一老師則點出我的小說諸多缺點。心裡暗自盤算:我出賣真實經驗的散文可能會得獎,小說本來就是我亂編的,沒得獎也是剛好。
不料!最後頒獎時,散文竟然落榜,小說卻得了第二名。看來,兩位老師的鼓勵方法剛好相反。
我的人生,起起落落、跌跌撞撞,凡我想要的,終不可能,當我決定放棄時,往往有意外轉折。那次得獎,開啟了我的寫作之路。途中,遭遇無數挫折,休耕多次。這些年來,雖沒什麼傲人成績,但我仍持續著,隨時代不斷調整步伐,無論寫作或生活。
疫情三年,很多人的努力化為烏有,而我早就過著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的隨緣生活,不強求也不放棄,因此對疫情無感。
現在的我,持續前進,用自己最舒服的方式,慢慢地走,絕不在人生旅途飆車,而結果,就讓老天來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