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書瑋
楊小濱簡介
耶魯大學博士,現任中央研究院文哲所研究員,國立政治大學台文所教授。歷任密西西比大學、威尼斯大學、加州大學戴維斯校區、特里爾大學等教授、研究職務。曾獲現代詩社第一本詩集獎、Naji Naaman國際文學獎、胡適詩歌獎等。著有詩集《穿越陽光地帶》、《楊小濱詩×3》、《到海巢去》、《為女太陽乾杯》等,論著《否定的美學》、《中國後現代》、《感性的形式》、《欲望與絕爽》、《你想了解的侯孝賢、楊德昌、蔡明亮(但又沒敢問拉岡的)》等。近年舉辦「後攝影主義:塗抹與蹤跡」、「後廢墟主義」、「假面舞會」等藝術展。
和陳育虹合影
初進入楊小濱的詩,尤其從其語言的生成機制與演繹過程,可以看到下列幾種明確後現代傾向:對既成概念的耍/褻玩、對延異/蹤跡的強調、文字多義性的遊戲/模擬、對解讀與詮釋的玩世不恭、對崇高意指的嘲/反諷……。
楊小濱的詩向來喜愛在「詞」與「物」的關係中,找到一種建立在思維過程與意向表演上的「縫隙」,並且以一類「自然」的姿態放任之、任其在文本中機遇式地碰撞、擴充與減縮至某種戲劇化的抽象表達,進而達到詞語/物象的創造性構成:詞語與概念的「開放性」與「狂歡性」。因此,從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的「零度寫作」、德勒茲(Gilles Deleuze)的塊莖/表層到哈山(Ihab Hassan)的「不確定內在性」,都可以從其詩中找到相似的文本例證。
如此致力於詞語與概念的「開放性」與「狂歡性」的手法路數,不但呼應了其曾經揭露的「在今天的社會裡,那種認為能夠獲得某種深層的普遍或絕對認識的幻覺應當被拋棄。從這個角度說,詩只是一種語式,一種語言姿態,而不是深層意義的載體」,亦如同其結合馬克思異化勞動批判的詩/藝術觀:
我覺得藝術本身就是一種不產生意義和利益的生活方式,你也可以看作是浪費時間。但唯有被浪費的時間才是真正的時間,自由的時間,不受異化勞動束縛的時間。當然,娛樂也必須是高級的、智慧的、解放的、創造的,而不是單調的、機械的、受控的、弱智的。我十分不屑所謂的正襟危坐,那如果不是虛偽造作,就是古板無聊。
以此來看,楊小濱的詩語言誕生於文本/字的閒散娛樂之中,產生自對現代主義或先鋒派那類對終極意義追尋最終迷途的體認,詩對其來說,確實是一個從「『痛感』到『癢感』的過程」。如同其揭示的「XX 主義」,以「主義」反諷種種華麗宏大的觀念修辭,一個拒斥男性話語生產權力與效力的超性慾空間,也就是「女+XX」的構詞編碼,介入了「太陽」此一陽剛性(masculinity)的詞意構成:
不過,當太陽蹲下來噓噓的時候,
我才發現她是女的
她從一清早就活潑異常。
樹梢上跳跳,窗戶上舔舔,有如一個剛出教養院的 少年犯
她渾身發燙。她好像在找水喝。
我遞給她一杯男冰啤:
「你發燒了,降降溫吧」
她反手掐住我的脖子不放:
「別廢話,那你先喝了這口。」
她一邊吮吸我,一邊吐出昨夜的黑
「好,那我們乾了這杯。」
瞬間,她把大海一口吸乾,醉倒在地平線上:
「世界軟軟的,真拿他沒辦法。」
「太陽」、「紅色」本是文革專制年代被毛話語過度消耗的意符,若說芒克的〈天空〉:「太陽升起來/天空血淋淋的/猶如一塊盾牌」太陽仍聞風不動升起,但詩人轉喻了侵凌的「血色」為主體防禦意識的「盾牌」,是為第一次對毛話語的語言淨化;而海子〈祖國,或以夢為馬〉:「太陽是我的名字/太陽是我的一生/太陽的山頂埋葬,詩歌的屍體──千年王國和我」或〈太陽.七部書〉裡的「太陽」作為詩人召喚東方神話原型結構的觸媒,代表第三代詩人以膨脹的主體意志,「太陽」被清除了政治指喻、或直接以「太陽」為自我命名,是為進行第二次對毛話語的語言淨化;而楊小濱的〈為女太陽乾杯〉則是對毛話語進行的第三次語言淨化。在海子以降,已經將毛澤東/革命/人民的內涵剝離出去的高度資本化、後現代、後工業的社會時空,「太陽」被重新賦予了「女」的性別意涵,在這裡,楊小濱並未將「女太陽」推向極端(「女」力/權至上),「女太陽」把大海吸乾之後醉倒,也對「世界軟軟的」此一根本超越性/別的「世態」無能為力。
也因此,楊小濱「女物」詩系列基於對既成觀念/意義秩序的顛覆或嘲諷、對陽剛性歷史/現實敘事的拆解,不全然是「男/女」二元對立式的用法,而是從其詩觀的「不受異化勞動束縛的時間」出發,也就是不以「女」去對抗「男」,也不在現存的時間、法則、秩序之外,另行繁衍一套對抗式的陰性修辭系統,因為這又會落入男權/陽具中心鏡像式的弔詭陷阱,楊小濱是將「女+XX」的構詞推向一個根本沒有意義/慾望生產邏輯的表達:
一陣女風吹來,我根本睡不著女午覺。
不管誰丟下女髒話。
一陣女風吹來,女電話鈴響起。
也聽不清女英文。女街上
女燈點亮了我的女歡喜。
一陣女風吹來。女煙一縷飄忽在
飛馳的女火車上,像女刀割破男時間。
以上,讀者不難發現當一切景物被掛上「女」之後,看不見意義生成機制過就中關於生產/支配的暴力,在「一陣女風吹來」之後,現存的時間、法則、秩序(因果法則與詞語次序)被抽離,推向了一種布西亞(Jean Baudrillard)的「誘惑」(seduction):「誘惑是一種遊戲,而性是一種功能。誘惑設想的是儀式秩序,而性別和慾望是自然秩序」。因此,作為一個遊戲與表演(play)的「誘惑」,不再如精神分析(Psychoanalysis)那樣圍繞在陽具性慾為中心,而是「誘惑作為一種反諷的、另一種形式,它破壞了性的指涉性,提供了一個空間,但並非慾望的空間,而是遊戲和挑釁的空間」。
因此,「女煙」在火車上「像女刀割破男時間」就是「女」遊戲和挑釁空間的宣示,一個沒有陽性權力操弄的儀式性空間。更重要的是,楊小濱即便飽覽女物,卻也並未陷入褻/玩色情的修辭迷障,「女+XX」並未落入陽剛/具關於性的指設性圈套,而是以「女+XX」構詞操演著「誘惑」的遊戲與挑釁、卻不色情。如同〈致女蘋果〉反諷伊甸園的性/別角色分工、〈女錯誤〉有反諷鄭予風現代閨怨的意味等等,這一系列「女+XX」的「誘惑」技術,是建立在其一定的反諷語法之上的。如〈女動物園遊覽指南〉:
或者,揉揉白蛇精擰出的小蠻腰也行,
就像雜耍藝人把九節鞭當警笛來吹。
傾聽蛇的啼哭,權當傾聽了自己的原罪。
還有,看到美人魚姐姐的酥胸得趕快掉頭,
好孩子,你要學乖。
「好孩子,你要學乖」顯然針對的是男性對女體教化規訓的反諷。秦曉宇以為:「剝開神話修辭術的女畫皮,透過幼兒園阿姨式的女腔調,我們能從導遊的講解中讀出一種男威權與男色慾,……這種弔詭的話語陰陽結構指南性地成為此詩的根本隱喻。它是後集權時代權力的女色相化布展與其實質上的男權專制的隱喻,同時也是以施魅的方式對此進行祛魅的女風格(魅惑性)之男詩(批判性)的隱喻」。
我認為,楊小濱「女物」系列詩不只是詩人對陽剛/具、權力與資本秩序的拆除、解構、施魅式的祛魅,也不只是秦曉宇言及的「楊小濱試圖通過以女名物,釋放物的誘惑,凸顯物的美感,想像物的靈性,創造物的象徵價值,寫出物之非物的一面」,而是試圖以一種後現代的反諷,建構一種新形態批判式詩歌語言的企圖。楊抱持著所謂「我與世界的關係是反諷的」,以及面對存在主義的荒誕時「我覺我能做的只能是調侃這種荒誕」,因此後現代不見得只是意義的掏空或解除深度,楊小濱「女物」系列詩的反諷詩學不見得如其詩觀的「只能是調侃」,「女+XX」其實釋放出一種解除陽剛/具的生產理性、並充滿機遇性和偶然性的文字儀式,蘊含著一種詩人以反諷語言橇開晚期資本主義的虛偽理性氛圍及深化社會批判動能的可能。
後攝影主義:蹤跡與塗抹
到海巢去全書封
詩2首
後事指南
我剛死的時候,他們
都怪我走得太匆忙。
其實,我也是第一次死,
忘了帶錢包和鑰匙。
「一會兒就回來,」
我隨手關上嘴巴,熄掉
喉嚨深處的陽光。
我想下次還可以死得再好看些。
至少,要記得在夢裏
洗乾淨全身的毛刺。
後來,我有點唱不出聲。
我突然想醒過來,但
他們覺得我還是死了的好,
就點了些火,慶祝我的沉默。
後銷售主義者周記
第一天,我賣的是噩夢,
但一個都沒賣出去。
夢和夢,堆在臥室裏,骨肉相連著。
第二天,我改賣哈欠,也無人問津。
熱騰騰的新鮮哈欠,是不是太濕,
以至重量超過了人們的承受力?
第三天,我開始賣噴嚏。
一陣響亮,逃走的比趕來的還多。
我很奇怪:難道
非要更私密才行嗎?
第四天,我決定賣笑。
呵呵哈哈嘻嘻嘿嘿,當然
嘻嘻的價高,因為太難了。
那個跳上窗口來搶購嘻嘻的戀人
撞碎了門牙,還合不攏嘴。
第五天,我想心跳一定賣得更好。
但四周機關槍突突,鼓聲咚咚,
如此地痛,如此地暢銷。
心跳終究敵不過,應聲倒地。
第六天,我偷偷賣起欲望來。
潮紅、激喘、勃起,一件不留。
買的和賣的都累垮了。
最後一天,我只有無夢的睡眠可以賣。
但我一示範就睡著了。此後我一無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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