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樹君
在我年輕的時候,曾經有過一次情感的陷落,將我的世界造成天翻地覆的碎裂。很長的一段時間,我看見的都是廢墟。
當時人生經驗還不足夠,不知如何面對那樣的傷害與傾覆,只覺得自己來到生命的窮途末路,每天晚上睡下去都希望第二天早晨不要醒來。那種灰暗前所未有,往後的人生亦是再也沒有,我在比谷底還深的地方,那感覺像是忽然被推入深淵,也像是被活埋入了土裡。
後來我開始每天早上帶著一本書、一本筆記簿和一支筆,到住家附近的山上散步,然後在山崖邊一棵櫻花樹下讀書,接著靜坐。右邊的相思樹在夏天會開滿一樹的小黃花,左邊的松樹在秋天會掉落松果。眼前面對的是層疊的山巒和無盡的天空,山谷下有一條溪水琤琤瑽瑽地流過,水聲不舍晝夜。
我聆聽著山谷中的流水,也聆聽著自己內在的聲音,如此寂靜的山中彷彿只有我一個人。寂靜其實充滿了聲音,水聲、鳥鳴、蟲唧、風吹過樹梢的沙沙聲,甚至花開的聲音。而映照如此寂靜的,是我安寧的心。在那樣的當下,我總覺得自己透明空曠,無限敞開,與整個存在合一。
於是在靜坐之後,我打開筆記簿,寫下流過我心中的那些吉光片羽,那像是有一個更高的存有在回應我心中的絮語,或者說,像是一個高頻的我和櫻花樹下的我在對話,所以我用第二人稱的「你」來書寫,而「親愛的」可能是我的自我療癒,可能是那更高的存有對我的溫柔回應,也可能是對於或許會閱讀到這段文字的某個人心靈的相契。在那樣的靜心書寫中,我覺得內在被洗滌,自我被釋放,彷彿所有的心事都被傾聽,所有的哀傷都被承接。
我把那裡當成我的秘密基地,感謝它收容我的心情與思緒;我稱每天早晨那段在山上散步靜坐與書寫的時間為鑽石時光,那樣的獨處漸漸治癒了我所有的困頓糾結。當晨光結束,離開我的秘密基地時,我感到的是內在純粹的喜悅與安寧,以及無限的恩寵與平靜。
在每天的鑽石時光寫下的那些小語本來只是自己寫給自己看的,後來會發表純粹是意外。
當時我正開始主編《花編副刊》不久,需要短稿來補版面,因此曾向一位作家朋友邀短短一、兩百或兩、三百字的稿子,但他遲遲未交稿,於是我只好從自己的筆記簿裡挑出字數符合的段落補版。因為在那個時候,我已經以本名寫了許多小說與散文,並出版了許多本書,所以就臨時取了「朵朵」為筆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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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使用本名,一來是因為不想與以本名所寫的作品混淆了,二來也是那些高頻的文字似乎不是我自己一個人完成的,那種感覺彷彿自己是一架豎琴,上天透過我彈出與清風流水共振的弦音。
那又為什麼是「朵朵」呢?那時只是直覺,就喜歡這兩個疊字。後來才想,「朵」這個字包含了大自然啊!一朵一朵的花,一朵一朵的雲,那就是我每天在寫這些小語時置身的環境,我的心靈渴望存在的地方。
在編輯生涯中,為了應急而補版是常有的事。原以為只是一個短暫的替代,沒想到我的小語刊出之後得到許多共鳴,信件與訊息如雪片般飛來,許多讀者表示自己的心靈被那短短的文字撫慰了,於是那些在山上寫下的心情筆記從此成為專欄。那個專欄正是「朵朵小語」。
朵朵小語就這樣寫了二十五年,到最近這一本《朵朵小語:讓自己豁然開朗的100則提醒》,在四分之一個世紀裡,一共出版了三十集。
很長的一段時間,大約有十七或十八年,朵朵一直是個「隱姓埋名」的狀態,許多和我認識很久的朋友也並不知道朵朵小語的作者是我,「讓作品本身去說話就好」是我認為寫作最好的狀態,不需要作者再出面多說什麼,所以作者保持沉默與隱形就好。也因此在那樣漫長的一段時光裡,朵朵小語沒有作者出面宣傳,沒有任何採訪與活動,而我其實非常喜歡那樣的安靜與純淨。
如此十多年過去,我就這樣一邊寫小說,一邊寫小語,分別以本名和筆名寫下一本又一本的作品。
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我愈來愈清楚地意識到,彭樹君所寫的小說與散文,朵朵所寫的小語,其實都指向了療癒的主題,像是兩條發源不同而終於匯聚的河流,一起流向心靈的海洋。
於是有一天,我覺得時間到了,不需要再隱藏朵朵的本名。從那時起,有如一個階段的完成,彷彿某種水到渠成,我內心的某個懸念也放下了。
在書寫朵朵小語的這些年當中,我常聽到有人跟我說,朵朵小語帶給他(她)的人生很重要的領悟、撫慰與改變。這樣的回饋總是讓我很感謝,很安慰。原來在我以書寫療癒自己的同時,也鼓舞了其他感同身受的人們。
文字帶來的療癒力量,以及其中的情感共振,那些作者與讀者之間的默契與共鳴,是創作最動人的部分。
朵朵小語是心靈層次的書寫,是去除了過程與脈絡之後的感悟,至於那些被撞擊碎裂卻也再度完整的生命經驗,它適合寫成小說,在我後來出版的《再愛的人也是別人》和《從今以後一個人住》這兩本短篇小說裡,有好幾篇其實是我自己的故事,我抽取了那些過程的一些片段寫成了它們,情節經過了剪裁與修飾,並不完全符合事實,但那些感悟都是在我心底深刻的發生,也是藉由那樣的回溯與整理,讓我看見自己的生命軌跡,願意對一切釋懷並放下,因此得到心靈的成長。
感謝書寫的作用,就算曾經被埋入土裡,也能在書寫的療癒力量中長出心靈的綠芽,開出生命的花。
*
療癒是安頓身心,自我覺醒的過程。而創作就是一種療癒,一種與自己的對話,需要內在的孤獨與寧靜。在這個過程裡,悲傷得到撫慰,困惑得到回應。於是擴展了內在的領域,展開了心靈的旅程,然後得到了屬於自己的喜悅、自由與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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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某個角度來說,人生就是受傷與療傷的過程,而書寫就是自我治癒的途徑。當我們書寫對某個縈繞心頭的事件所帶來的感受時,就是在整理自己的內心,而有些澈悟或洞見,會像是暗夜中的星光,經由文字的呈現而閃爍明亮。換句話說,因為書寫,我們回溯過往的生命經驗,與自己的心靈有了更深刻的連結。
人生是各種回憶的交織,總有一些事情讓人想起來的時候黯然神傷,或是依然耿耿於懷,也可能已走過那些一個人的千山萬水,有些感覺想要整理,有些領悟想要分享,這時,一本筆記簿和一支筆,可以讓我們好好安頓自己。
人生中常有憂悒的時刻,不安的時刻,無人能夠訴說的時刻,幸好我們可以書寫。書寫是與自己的密談。
人生中也常有歡欣的時刻,陶醉的時刻,渴望與人分享的時刻,也幸好我們可以書寫。書寫也是對世界的傾訴。
文字是陪伴,是撫慰,只要有一本筆記簿和一支筆,隨時隨地都可以進入自己的內心,和自己在一起。
文字也是創造,是開拓,只要相信,就可以寫下自己的想望與心願,交給無窮的宇宙去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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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書寫是一個人獨自在密室放煙火,那其中的快樂與孤獨,璀璨與寂滅,自己最明白。
我常常覺得深深感謝,慶幸自己是個寫作的人。能以文字作為我的生活與一生的職涯,這是生命中無可取代的恩寵。
似乎是一種與生俱來,我從小就喜歡文字,第一次自己一人讀一本書的感覺,大概就像發現了另一個星球一樣,開啟了對全新世界的認知。十歲時我寫下了生平第一篇自己創作的故事,於是我也有了自己創造的星球,從此我的喜怒哀樂都在其中。
文字不但是個人觀看世界的方式,也是自我表達與梳理內心的途徑。在寫作這條道路上已經踽踽獨行大半生,有時我會想,若是把文字從我的生命中抽走,不知還剩下什麼?
許多次,文字將我從危難中拯救;也有許多次,書寫幫助我在分崩離析中安頓自我。感謝有文字作為人生的陪伴,我真切地感到文字的力量,無論經歷過什麼,只要有文字可以依靠,就是一件幸福的事。
對我來說,寫作是一種獨處,一種自我陪伴,一種愛自己的方式。文字是我的知心密友,寫作的當下那種發自內心的快樂,即是最美的報酬。
寫作也是一種自我療癒的過程,一種讓心靈得到自由的途徑。因為寫作,我清理心底的藤蔓,為自己的生命發言,記錄個人思緒的軌跡,而且發現內在世界的無邊無盡。
終究,寫作是一種修行,是內在無限的旅程,提醒我不斷回到自己的內心。
彭樹君簡介
東吳大學中文系畢業。二十三歲出版第一本短篇小說集《薔薇歲月》,迄今出版六十餘本書,包括短篇小說集、小小說集、散文集、筆記書、電影小說、電視小說、人物採訪集。
並以「朵朵」為筆名,出版《朵朵小語》系列。
寫作的養分來自於閱讀、音樂、電影、旅行、蒔花弄草、觀察人生百態,以及苦甜交織的生命本身。
曾經主編副刊文學版面二十餘年,目前專事寫作,最新出版的作品為散文集《終於來到不必討人喜歡的時候》與《朵朵小語:讓自己豁然開朗的100則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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