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芳明
時間如果是一座山巒,縱然還未到達峰頂,卻可以察覺沿路已經佈滿微霜。尤其在冬天夜讀時,隱約之間寒氣逼人。也許我是屬於畏寒的動物,卻對冬季懷抱一種嚮往。在寒天裡翻閱書頁,竟有一種無比的溫暖。其實那種溫暖非常抽象,只是覺得作者在書中所隱藏的感情隱隱傳來,讓我在書窗裡不致覺得寂寞。多少年來已經為自己鍛鑄了強悍的意志,在任何情況下,我所有的書寫工程從未輕言放棄,而閱讀更是如此。書桌上總是堆滿了半開半闔的書籍,有些是新書剛剛到達,有些則是閱讀未完的後半端。望著那些散置的書籍,彷彿可以揣測自己閱讀時的情緒。因為從來沒有放棄,累積的閱讀就越來越龐雜。有時也會遇到令人絕望的書,只因為還未掌握到作者的文字技巧。我會容許自己等待心情的轉換,在適當的時刻,我又會拾起散置的書,重新整頓閱讀的心情。
似乎每天都會有新書到達我的研究室,而且每過一段時間也會有書稿置放在我書桌。面對書籍,總會要求自己寫下一些筆記與感想。面對書稿,則要求自己優先熟悉作者的語式與句法。長年以來,閱讀的關鍵無非是進去或進不去。一旦可以順利開門,便通行無阻。一旦被阻擋在什麼地方,我會讓自己的心情放緩。我唯一沒有選擇的,便是放棄。因為從來不放棄,每位作者總會給我一些發言的空間。無論是書序或書評,都容許我走完一本書的長度與厚度。有些作者是非常熟識,有些則是從未謀面。無論感情是屬於何種距離,並未阻礙我接近書籍或書稿。這是我長年以來所養成的脾性,對於所有的文類、所有的書寫技巧,都保持開放的態度。我的門永遠都是開著的,無須任何證件,每位作者都可以自由進出。
2023政大陳芳明人文講座演講
我的研究室位居指南山下,盤踞在這裡已經長達十八年。這樣漫長的時間,正好與我過去曾經有過的海外流亡等長同寬。兩種不同的時間寬度,換取的是完全不同的閱讀方式。在海外時期,所有從海島寄出的書籍都必須經過檢查,有時還無故失蹤。那時的閱讀,覺得特別稀罕。那是我唯一的管道,可以接觸島上新的作家與新的技巧。每次有新書寄來時,縱然是陌生的作者,我總是以重見故人的心情來迎接。所有的閱讀,都是心靈與心靈的對話,也是魂魄與魂魄的握手。將心比心,在閱讀之間,自然而然會發生一種共感。有多少作者在不經意之間挽救了我,每次望鄉時,說有多絕望就又多絕望。當整個精神狀態墜入無窮的深淵,或被禁錮在看不見出口的隧道,一本書在恰當時刻到來,彷彿是一道光照亮了我。那是我最荒涼的歲月,我終於嘗到什麼是救贖的滋味。閱讀之於我,正是如此嚴重。而我終於平安回來,在多少神秘的黑夜裡,閱讀仍然是一種救贖。
夜讀已經是我生命過程中的一種節奏,閱讀之後所衍生出來的文字,也是另外一種節奏。無論是序文或書評,我都將之視為散文書寫的一部分。二十餘年前,結集出版《典範的追求》(1994)與《危樓夜讀》(1996)之後,夜讀系列已經成為我另外的一種散文書寫。這種長期的讀書習慣,不會因為時間或地點的改變而受到影響。在飄搖不定的歲月裡,有不少序文或書評,分別完成於西雅圖、舊金山、洛杉磯、東京、京都、首爾、布拉格、巴黎、倫敦、阿姆斯特丹。在旅行中,我還是沒有放棄夜讀的脾性。我的書寫方式,也因為空間與時間的改變而有所更迭。從前我必須依賴一張可以信任的書桌,正襟危坐把讀書札記完成。現在我的書寫習慣,再也不受時間或空間的限制。有許多文稿我可以在手機上完成,一篇一、兩千字的文稿,大約可以在一小時半,在手機備忘錄寫好。如果坐在研究室裡,因為有助理協助打字,可以坐在旁邊以口述方式完成一篇文章。工具使用的轉換,並不影響我的思維方式。因為隨時可以書寫,我對自己就更覺安心。
我曾經說過,在營造文學史之際所涉獵的作品,我稱之為往後看的閱讀。因為那些作者的風格已經穩定下來,而有些作者已經封筆或生產力減低,已經可以給予給確切的評價。而捧讀新世代作家的作品,我稱之為往前看的閱讀。他們的書寫技巧充滿太多的可能性,隱隱之間似乎在預告台灣文學的未來方向。這兩種閱讀方式,我從未偏廢。面對年輕學生時,我常常與他們共勉,每當閱讀時就養成做筆記的習慣。如果行有餘力,就以文字記錄自己的讀後感。因為有文字為憑,對於書的記憶就不會消失,或甚至可以佔有那本書。這說明了為什麼我長期在營造夜讀系列,只因為我不願意讓自己的閱讀輕易浪費。這些累積起來的閱讀筆記,正好劃出一道鮮明的生命軌跡。只要重新查閱自己書寫的序文與書評,幾乎就可以推測當年自己是如何與作者對話。
從前非常熟悉一句話:「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長年累積下來的閱讀經驗,我覺得是可以的。文字本身所負載的意義與美感,完全不會影響自己如何貼近作者。閱讀,是從現實中抽離出來的一種觀察。那純粹是屬於文本閱讀(textual reading),縱然與作者從未謀識,卻可以揣測他在書寫時心情的起伏跌宕。如果是在閱讀文學史上的作者,我會採取脈絡式的閱讀(contextualized reading),我會把他的作品與他的時代社會相互勾連,從而對文學作品進行一種歷史評價。對於一位跨過七十歲的讀者來說,我慢慢容許自己放開心情去閱讀。在我中年之前,對於看不懂的書從來都不會輕易放棄,無論如何一定要找到登堂入室的途徑。如今坐在寒氣逼人的書房裡,面對自己看不懂的書,我會放下,而且也會原諒自己。生命不一定非得怎樣不可,畢竟已經到達從心所欲而不逾矩的階段。是怎樣就怎樣,都全部接納吧。
在城市裡移動時,或是在城市與城市之間旅行時,我喜歡帶著一本書無所謂地閱讀。有時候閱讀過於入神,常常錯過自己的車站。錯過就錯過,換個月台再坐回來。在夜晚時分,現在的視力再也沒有從前那麼敏銳,盡量避免自己開車。現在已經習慣搭捷運,如果與朋友相約,都是在離車站不遠的地方。畢竟年齡是誠實的,而身體也是誠實的。這樣反而讓出更多的時間,誠實地閱讀手上的書。當兩鬢微霜逐漸累積時,我還是像年少時期那樣酷嗜閱讀。
陳芳明簡介
台灣高雄人,一九四七年生。輔仁大學歷史系畢業,國立臺灣大學歷史研究所碩士,美國華盛頓大學歷史系博士班候選人。曾任教於靜宜大學、暨南大學中文系,現為政治大學講座教授暨台灣文學研究所教授。從事歷史與台灣文學研究,並致力於文學批評與文學創作,在大學內開授「台灣文學史」與「文學理論專題」等課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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