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敖古仁
攝下這朵黃底豹紋,蝴蝶蘭的影像時,我的心中立即浮現孟克(Edvard Munch)那張名畫,「吶喊」的印象。
孟克的一生是死亡、疾病與瘋狂的交織。我不知道他想吶喊的是不是佛家所謂的,生老病死人生的苦;抑或,如同有些藝評家的觀點,他那無聲的尖叫來自跨進新世紀時的「存在」(being)焦慮?
接觸「存在主義」是在大學的年代,可能是趕流行吧,也或者,畢竟我屬「戰後嬰兒潮」的一個統計數字,又是外省第二代,所以雖然並未親歷戰亂或生離死別,但是血緣或是文化認同的焦慮總能誘發「我是誰」、「存在或不存在」的提問。就在依稀彷彿的尋覓中,我將視野投向新聞攝影,於是我看見了遠方,戰爭的實像,同時觀照了自身的處境。於是,戰爭成了我課餘之暇另一項關心的主題。
一路踟躕跌撞,來到了眾聲喧譁的廿一世紀,我想,眼前青春綻放的蝴蝶蘭如果也能吶喊,他的內容會是什麼?於是我找到了一個字,「咸」,或許可以用來表達他現時此刻的驚恐。
「咸」字,就像是漢字的活化石,自甲骨文一路以降,以至於現今通行的楷書,他的字形就像人性,幾乎不變,所以翻查各種古籍字典時很容易辨識出這個字。
就字義來說,金銅器上的「咸」字,已經廣泛借為副詞來使用,表示「全部」的意思,「皆也,悉也。」不過,如果由甲骨文的字形來看,「咸」字的上方刻寫成一件像似斧鉞一類的兵器,「戌」;左下方是個「口」字,或許是兵將齊口呼喊軍令的寓意;「戌」、「口」合體之後的「咸」字,學者會意成「殺戮」,趕盡殺絕的涵義,這才是「咸」字的本義。
甲骨文卜辭中的「咸」字也可用作人名,可能是成湯,或是巫咸。成湯是商朝的開國君王,滅夏,其生平已經進入信史,所以不算陌生;至於巫咸,則是傳說中謎樣的人物。傳說,巫咸可能是黃帝時的神巫,唐堯的巫醫,也可能是殷商祖乙時的賢臣。相傳,涿鹿大戰時黃帝曾請巫咸為他卜筮吉凶,又傳,巫咸「能祝延人之福,愈人之病,祝樹樹枯,祝鳥鳥墜」,易經中的卜筮法傳說即是由巫咸首創。
易經的「咸卦」是下經中的首卦,彖傳註解,「咸,感也。…天地感而萬物化生,聖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觀其所感,而天地萬物之情可見矣。」又,有時,如詩經或左傳的古籍中,「感」也可以相通「憾」字。因此如果依照「白痴測字」的法則,「咸」有心則「感」,再多心則生「憾」。
如果蝴蝶蘭有心,是不是也想蛻變,羽化成一隻輕盈的蝴蝶,可以自由飛翔?抑或,蝴蝶採食花蜜終於疲累了,也會想葉落歸根,定植成一朵美麗的,豹紋蝴蝶蘭?凡人,生老病死,七情六慾,真能無感,無懼,而無憾?更何況,戰爭還不時,或明或暗,或大或小,迫近中。
1946年,生死學大師庫柏勒羅斯(Elisabeth Kubler-Ross)造訪波蘭的集中營,她在其中一個營房的牆壁上見到千百隻的蝴蝶,那是曾經關在這裡的兒童遺留下來,最令人不忍的,有開戰爭的手繪。後來的25年裡,經由治療與陪伴臨終病人的經驗中,庫柏勒羅斯表示,她才慢慢了解了那些蝴蝶的意義。蝴蝶,經歷蛻變,可以轉換生命的外貌與型式,她在集中營的壁畫中是希望的象徵;希望不再戰爭,生命還有成長、蛻變、與飛翔的可能。目前,國外有些安寧照顧(Hospice care)團體也都以蝴蝶做為機構的標誌。
現時,東西方咸起戰鼓聲,貿易大戰、孤立主義、或是極端主義等種種催生戰爭的病毒似乎正在擴散中。花咸感,感應到什麼呢?我想,那朵豹紋的蝴蝶蘭或許是正在吶喊:恐怖啊,恐怖;不只是宇宙萬物看似必然的成住壞空的歷程,也不只是生命必經的生老病死的經驗,更不僅僅是人生總難避免的無聊和虛無,還有想躲也躲不了的,戰爭的陰影。
上個世紀中,反越戰運動的「花童」送給戍衛五角大廈的武裝警察一朵花兒。花兒是反戰,和平的希望。希望,無處不在,不在遠方,就在每個人一次又一次的選擇中。希望,凡人至少都有一個選擇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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