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踏莎行/夜宿

詩/攝影 葉莎星星已經退房 幾支傘在簷下守候 將昨日雷聲收束 擱在狗吠聲圍起的門口主人種過一畝上弦月 成熟時的笑聲金黃色 彎彎的,能勾住路人的眼睛門口那株老樹 擁有易被記起又被遺忘的名字 我時常聽見天空剖心 置腹,訴說被枝椏劃破 流失了幾片雲住宿費昂貴 大約是生命旅程的颯颯風聲 和交出你內心的揹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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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崇德海灘

詩/王信益 圖/葉繁榮葉繁榮 2021濤音賦閒情倘若烈火能蜷縮成 一指蕨葉。死亡會不會環起手臂 繞成一掛念珠:生活 撥弄我們時,能有空隙 讓我們呼吸烏雲裡透著發光的物事 我們仰躺在全然敞開的穀倉 聽見風車磨坊是靜止的山崗,於是我們 稍稍遠離了,文本層疊的隱喻 倒空是撫觸物質的路徑,於是你你涉水走到,水聲朗朗的地帶 傾身而靠的浪,捲起尖銳與渾圓 硬質的穀粒,你豎起耳朵,耐著 性子去聽:捲起的浪花研磨著浪花倒帶,水痕是透明的蟬翼 顫動著──光亮彷彿也 有了脈搏。於是我們定定定定去看,去聽: 聽那些水花淺藍,磨洗的音響 陽光的麵粉續續在搓揉著熱氣 淺碟裡:死亡是縮得小小的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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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娃娃

文/洪春鋒 攝影/盧丹 穿過鬧區和人群,地面是雨濕過的,折射車燈與天雲殘光。我走進新京國際飯店,去迎接來台旅遊的朋友思成,他已抵台三天。因舊金山的好友阿Ke託他帶幾包咖啡豆給我。進旅館房,他攤開跨海而來的香氣,更加碼友誼,思成謹慎包裝帶來兩瓶Napa valley紅酒。一同覓食,走在街上,見到某些空間擺滿夾娃娃機,他於是停了步。機台裡各種公仔,酬賞的代替物,與難辨是否山寨的耳機和音箱。沒玩夾娃娃機,思成沒興趣,而我有我原因,只玩了電腦數位飛鏢遊戲,以按鍵來擲螢幕的飛鏢,獎項有Armani、Jimmy Choo或Gucci小香水等。花了兩百,一無所獲。再搭車往熟識的台式熱炒,在這微涼夜,有些事掠過心海。在國三時,畢業的前一年,我們班剛好鄰接著二年級的女生班,那一班有位女孩,活潑也迷人,眼睛大大的,名叫貝萍,她的頭髮短,栗子色的,在太陽照耀的操場草地上尤其耀眼。下課時,當她跟同學們玩鬧嬉戲,能隱隱吸引目光。她姊姊跟我同年級,分配在女生資優班,叫楊碧琪,她比妹妹約再高一吋,約有168公分,她的頭髮恰好及肩,她們倆詮釋了姊妹花這三個字的意義。在升學壓力愈沸騰時,男女不定期併班上課,三年級的兩班一起密集衝刺,練習繁複考題,那是一段浮動的焦躁時光。那時的我常念范仲淹、韓愈、蘇軾,及課本沒有的納蘭性德。物理老師是左撇子,尤精通入射角和力,我們那豬肉白後大腿不是大理石,常有鞭痕瘀青,他不是米開朗基羅,卻深明從肉體解放痛感的藝術。多年後我才聽過何謂量子糾纏,很巧,併班時我就坐在楊碧琪左邊。我的鉛筆盒多出一張紙條,我看見米白色紙紋樣,但沒將它打開,怕同學們突變成食人魚,想回家再看。離開球場後,我在聽調頻音樂台排行榜時開來看,讀完,將紙夾進抄寫著英文歌詞和雜亂字句的日記裡,邊聽音樂,直到睡著。我班上的死黨姓蘇,我們早在國小五年級時的電動玩具店初遇,兩人是玩超級瑪莉認識的,也玩快打旋風和撞球,他貌似港星,我叫他Simon,那是任達華戲內劇外的英文名。他問我:「你要回信給她嗎?」這句話,我答不上來,當下我也不知該做什麼。某個周末他還跑去唱片行跟葛倫‧麥德羅握手,回來說他手毛很長,大家總在聽各種流行音樂,撥打點歌專線傳情,想辦法寫信給電台。思成晚點想聽爵士樂live band表演,我先帶他去張楊羊肉吃飯,老闆姓張,那餐廳素樸簡單,店內擺六張桌子,冬天會放下半透明塑膠布遮擋寒風,也略能隔阻市聲。他太太來自越南,好客熱情,偶爾會為我的蔥爆羊肉加分量,夫婦倆將店面經營得甚佳。羊肉爐氣息蒸騰,幾道菜,席上我點了煎豬肝,有色、有形、有味,思成喜歡。談天吃飯,老闆的貝比約一歲多,極可愛,抬眼望母親看顧小娃兒的神情,那感受或許也堪比眾車輛怠速燈號前,靜待孩童在老師的守護下平安地放學過虎口。結帳後,我們告別老闆,思成看見了對街的超商旁以及三角窗區段各有娃娃機店,他疑惑:「真這麼流行?」這道題,我也答不上,招了車,繼續往下一站去,掐頭去尾,返美前,他還有六天可到處走。隔日週末,伴思成往故宮的側翼看普希金博物館特展,他前兩天曾覽過主廳。思成畢業於柏克萊大學建築系,公司設計內容是以科技與數據,無死角呈現建築的材質、量體、空間的意義,因此關於透視法與畫作,他肚裡也有自己的累積。我們看得很愉快,展覽內容挺好,除了畢沙羅、庫爾貝、雷諾瓦、莫內、盧梭等名家,隱著更多珍品。外頭陰晴,但某些畫上光影,是沒見過的,看展完,我們逛到賣店,便促狹的以Ke本名鑄一枚展覽紀念幣,讓思成帶回給他驚喜。當我上一次到熱炒店時,跟老闆站在店外聊了一陣子,他說太太肚裡還有個胎兒將出生,想要轉到人潮更多的地方去經營,但不知店租與營收能否撐起,雖看得出他心內惴惴,我對他說孩子會自帶糧草,憑老闆本事及毅力堅定,沒問題。老闆他跟我談過一事,這事件發生在兩年前,僅隔兩條街之外,有家麵攤,夫妻不睦,不知何故,吵吵鬧鬧,常驚動鄰里,但某回終於失控,先生怒狂一把捉起幾個月大嬰孩,丟進滾燙湯鍋,新聞沒報導這件事,小孩無辜殞命。在思成結束旅行前,我們又回頭光顧了一餐,但我沒跟他提起這樁悲劇。在深夜居酒屋裡,都交給日文極流利的思成,小杯對飲,我倆交換著故事。就在各種磨人考試與逼仄模擬考間,學生們在圖書館未必是真的在念書,有人這週穿亞瑟士新GEL氣墊鞋,下次另一個腳踩著Nike Air Max;某人就在體育館的階梯突然有了初吻,課業成績特別好的他,唇的天堂,一吻落千丈,該羨慕嗎?奇異變化溢流於生活中。有同學家虱目魚粥賣翻天,未成年騎著名流與大路易,而班上的阿銘總跟不同女孩子在一起,我跟他互動不錯,一起聽歌,他常會敘述家事和女生事情,他風光騎機車,性經驗很早就有,我從未答應他去偷斜板Dio,但我知也有女孩同他貪歡受折磨,拿掉了小孩,對於阿銘,我不羨慕。二爪娃娃機太困難了,觀察高手,付出學費,我跟Simon研究許久,熟練後,三爪機台能估算旋轉幅度、擺盪勁道及時間差,我倆就專攻絨毛動物玩偶。勾、碰、擠、疊、推,小鯨魚、老虎、兔子、小熊、綿羊、猴子都能抓到,到畢業前,Simon跟我收穫頗豐,已裝滿一整袋。電動間龍蛇混雜,賽馬遊戲機,拉霸777水果盤,贏錢時也被群霸勒索,打過架,消磨著不想補習應付考試的時光,而另外一次,才一個鐘頭,我出場所,那剛買一週多的傑克牌黑色新單車被偷了。那天上飯店找思成,見他床頭放本Ruby under microscope,書頁已然翹起,屬程式語言的一種,他答,這本書有點久了:「想學語言,就看用途。不同語言有不同用處,像有的適合backend、frontend、machine learning data什麼的。」又說,Ke喜歡那西班牙裔女孩,想與她多說話,意念單純,中學就修西班牙文。他倆四年前夏天前進墨西哥,觀遊瑪雅金字塔、阿茲特克文明和生活差異,旅途上多讓Ke交涉,他們在瀑布旁天然小湖泊也巧遇歐洲男女背包客一起游泳。 聽他們青少年生活最好玩有趣,令人哭笑不得,是亞洲模式以外的。他起心於動漫和遊戲而勤習日文,為工作,也常到日本吸收遊歷。我對他說我數學導師曾講過,過去有個數理天才學長並非為課業,只因打掃,擦玻璃踏在窗框上失足,從三樓高墜落,十分驚悚,倒栽蔥頭插進教學樓外水溝,沒死,但大小腿骨岔出,就那麼準,人生變改。他說個故事,Ke在美國也曾跟我講過,他們學校裡一位老師橫刀奪取學生所戀,該位男同學攜槍到學校尋人,風波一場,被警方帶走。之後行程思成自己走,他常世界各地旅遊,骨子裡仍偏愛亞洲,我道再見傳給他一些照片,這趟他吸納一些新見識,飛機十二月三十日啟航,他返回美國西岸。 因工作繁忙,有整個月我總是晚下班,夜歸時,張楊餐廳的鐵門經常半掩。它旁邊有早餐店,手搖飲料店,更有香港大姊來台開設三十年的洗衣店,偶爾我也會在送洗衣物時陪那大姊說上幾句。回家度一個年假,探舊訪友,老家旁,理髮店對面的銀鵝影碟宣告即將歇業,各類光碟和DVD便宜出清,我買了幾袋,也獲贈不少電影宣傳海報,沒多久,百多坪店面全空空如也,放下捲門。周思成曾言及,下次來台灣還想再吃難忘的煎豬肝,但在年假後,我發覺餐廳的招牌已被拆下,棄在梁柱旁磚路上,地磚交織的溝線和招牌字面都沾了雨。在接下來的一個月,張楊餐廳已變成夾娃娃店,裝設許多機台,LED燈光,男女老幼駐足,投錢,有失有得,人們、情感與貨幣流動著;影碟店和其他店面陸續也變成了娃娃機店,我看過了一間,兩家,百千店戶。見過抓寶一族,看過店名是夾霸咩、夾好心、叮噹任意夾,及我太多記不住說不出的其他。我最記得的是,當往年某季,在我那幾個月抓玩偶的空間是無名的,也只擺了兩組機台,有一段時間我浸在裡頭,如果不去思想,已快遺忘自己是從何時靜靜退出。畢業典禮在綜合大禮堂舉行,某某領獎,某某發表談話,過程如霧般模糊了。還沒到決定性的考試,只是過渡儀式,少女少男耐完這段過場,蟻群般走出禮堂大門。家長拍照,有各種聲響,人群中,我看到楊貝萍,她站在她同學們中,她穿白衣及紅運動褲,依然是短髮。她走向我,捧給我繫了緞帶的一束花,我摘下胸前印著畢業生三個金字的紙放入她手掌,也邀她陪我朝三年十班的教室去。她安靜地在樹下等我,樹葉篩透了陽光,落在地面。我踏上台階進教室門,裡頭沒幾個人,桌椅跟平常一樣排列,但Simon在,他拉開收納雜物掃具的抽屜門,遞給我整個袋,我走出教室,把裝滿玩偶的袋子拿給椰樹下的她,其中,藏有一捲六十分鐘的卡帶,那是自己喜歡選輯錄好歌曲的TDK錄音帶,都交給她。我凝視她驚見了袋子裡事物的眼神,低頭又抬頭綻放的容貌,她笑笑地跟我說:「我姊很煩了,不想再替我傳信,叫我自己找你。」我沒陪她走太遠,那種微妙的無話可說也無法形容,並肩走路的那段路並不長,兩人都知道有不少人在注目,我卻已記不太得那沒幾首歌的時間,彼此吞吐了哪些青澀的對話。聯考後暑假我看一部1984年電影《神通情人夢》,那部電腦有個名字叫Edger,電影錄影帶我反覆看過許多次。童話總能觸動人,當它與女主角麥德琳合奏巴哈〈小步舞曲〉,自己為大提琴女孩寫歌,當它明白自己愛女主角終對男主人攤牌,轉折處,像頓悟,電腦給出那句台詞:「愛是給,不是拿。」我記下,電影背景在加州舊金山,藍天紅橋白雲,當愛是主角,什麼都是背景,萬物如生動電影。有日,我收到一張照片,俯瞰角度,看到一隻手上拿著那枚錫製紀念幣,另一個人手比大拇指,我知道這張沒出現臉孔的照片是哪兩人,他們穿著不同的鞋。感覺是好天氣,我看見三藩市的地面,那端白天,我這裡是夜。在那六月畢典後,考試前,有人忌妒或許有人羨慕,溫書時,常穿民族風服飾女地理老師對我似笑非笑,班導師則當眾揶揄訓斥著什麼,對他的譏言厲語我不太覺嗔怨。我了解常被採用的金框較不擾畫色,往往也加綴蔓紋圖騰,而陪那國中女孩同行時,踩過飄灑的黃紅或綠的粗細葉片,在融融金日光芒下,定有些花蕊嫩苗在生長。風吹過,某天街頭看見一家餐廳,我認識的那老闆正忙碌,生意熱絡,他沒看到我,我目睹他的孩子擁抱著媽媽月亮般的腰腹,再往前走,湧動人流,好多娃娃機店,也不感到厭倦,我想起那彷彿是鵝黃、泛黃、金橘的,無須認路,深淺明暗,曾經投注時光的某夜某日某分某秒某地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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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打著燈籠也找不到了

文/圖 石紫   滿月是個老練的漁夫:   能讓每雙眼睛都輕易地落入其魚網。      ——土耳其詩人伊爾登  世界大疫未去時戰爭更多紛擾,多看生活的各個側面不免煩亂。北京「驚蟄」後偶有冷風甚至小雪,常常臨窗看我的朝花夕拾,想像許多社會工作者等候寶貴的出門機會,人人皆知「春分」不上坑,「穀雨」插不上,難免想望他們一年一顆堅固的心直到秋雨冬至。記得那天進城閒逛,又不免走入我關愛的北京老胡同,因為那是熱愛繪畫的我的下筆主題。胡同的青磚紅門總有獨特的美,有時屋瓦,有時老牆,有時門聯,我有時只看那些平頭百姓。胡同每拐個彎就有緣可能遇見老式美景,不僅僅是一條條巷道,更是一種種社會生活的文化底蘊。記得許多胡同取名真是隨意式的直截了當,包羅萬象又古老,像針線胡同、蘇蘿蔔胡同、茄子胡同、鴉兒胡同、掃帚胡同、悶葫蘆胡同、盆兒胡同、帽兒胡同、鏡子胡同……絕大多數都是正東正西,正南正北,走向橫豎筆直構成了十分方正的北京城,五花八門還帶有老北京特有並深刻的生活哲學。我的印象常常曲折幽深一路走到巷底,可能卻遇死胡同,一點都不生氣,因為那是一種特別的「原來如此」,無非也是生活的鍛練?我喜歡老胡同多年,聽說它們起始於元代如今不止六千條,蒙古人定都北京,打井取水,如今已是北京人生活的底色,更像我畫筆的顏色。記得那天北京氣溫近零下十度,雖晴好並不溫暖,有微風沒有霧霾,帶著一種簡單的心情無意又去逛老胡同。入一巷弄,眼前的老屋門面有韻味,門口老松有看頭,院內屋窗一看幾棵大白菜及白蘿蔔,讓人感到愜意的百姓生計,冬吃蘿蔔夏吃薑是北京百姓常念的和諧美好。老屋有老奶奶走出,跟著小孫女正生嚼著小切條白蘿蔔……我們因蘿蔔聊了起來,相談甚歡,還看見有人挑擔正在胡同吆喝:「蘿蔔賽梨!好吃!」「嘎?脆的蘿蔔,賽梨不辣。」大家聊得更開心,她們邀我入內喝茶吃春捲,哦哦,原來那天是「立春」也是廿四節氣的第一個節氣,感覺彷彿就像元宵節吃湯圓一樣。「再過幾天就是元宵節了。」老奶奶招待我春捲時說。大家不約而同又聊起燈籠,我融化在熱情裡寒意更驅除。「我答應陪孩子買個燈籠,可知那才是老百姓的講究!」老奶奶認真的看著孫女。我也分享難忘經驗:「十來歲那年元宵節,全村孩子們可以人手一燈籠去夜遊。」「你們也拿過燈籠呀?」小女孩帶惑問。「全家五個紙燈籠記得我拿的最大,也是自己壓歲錢買的,因為紙糊燈籠上畫有美麗的仕女畫,配著燭光在黑夜裡顯得非常漂亮。」「那肯定漂亮,好玩。」小女孩羨慕我了。「我不小心跌了個大跤,手上珍愛的紙燈籠也化為灰燼。」「啊,太可惜了!」「我爸爸靈機一動把家裡大白蘿蔔拿做替代品。」「後來呢?」小女孩沒再咬她的蘿蔔關心我的燈籠了。「白蘿蔔掏空了心後再刻挖小透氣孔,底部補個鐵釘插根蠟燭就大功告成啦。」「太有意思了,難怪至今您仍想念當年的燈籠。」小女孩還拿了一蘿蔔條送我了,我知道她癡醉我提過的燈籠。 我再逛胡同,老人說下一條胡同就是老舍的家,而且還保留老舍當年描繪的樣子,因為老牆還是原樣,牆腳下的石磨盤還在,院子裏的老棗樹也仍活著;巧遇的胡同人情讓人滿心歡喜,北京的美許多就在胡同,或曲折幽深或馨香美麗的四合院。胡同的美常在於發現,看著不顯眼,靜謐又怡然。再看現今燈籠多是壓克力材料,總配有五光十色科技效果,在我看來卻都沒當年白蘿蔔燈籠的情緻和溫馨,因為童年是「打著燈籠」再也找不著了,只是想起元宵燈籠,當年白蘿蔔裡的燈蕊彷彿還燃燒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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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何處傳來駝鈴聲–黃沙吹老了歲月,卻吹不老我的思念

敦煌文╲攝影 林少雯絲路,去過兩次了,前後相隔近二十年。二十年間兩次閱讀《大唐西域記》,那十餘萬字的著作,讓我更細緻的回顧絲路,穿越絲路,走進絲路的靈魂和歷史裡去。二十年歲月,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絲路的黃土、飛砂、駱駝刺、長城遺址、維吾爾人鮮豔的衣飾、曼妙的舞姿和市集,總在夢中縈繞。最讓人魂牽夢繫的是絲路上那些曾經繁麗的古國文明和玄奘西行求法所記錄下來的風土、民俗、民情、物產、人物、政治、經濟、文化、佛教聖址……等,雖已被黃沙煙沒渺不可尋,但是《大唐西域記》書中,那本該屬於文學的遊記,卻在歷史學、文化學、社會學、哲學、宗教學方面具有難以替代的學術價值,讓我鑽研,讓我牽腸掛肚;一千四百年前玄奘法師經歷的絲路風情已灰飛煙滅,二十年前的絲路情懷卻讓我在二十年後再履斯土,黃土、飛砂、駱駝刺依舊在,在煙塵和如洗的碧空中,我想起玄奘大法師,七世紀時的絲路風情浮上心頭,黃土飛沙中的火焰山和高昌古國也隨之鮮活了起來。˙滿眼盡是黃沙,蒸騰出彎曲透明的熱氣流裡,浮現出輝煌的殿宇樓閣和佛窟,是海市蜃樓?是眼花了麼?是樓蘭?是高昌?是交河?是柏孜克裏克千佛洞?甩甩頭,眨眨眼,什麼都不是,眼前只是一片無盡的黃沙。我的腳步輕輕踩過炙熱的黃沙,留下一個個腳印,這曾經是玄奘法師踩過的那一片沙嗎?是法師衣角掃過的那片塵嗎?他捆著綁腿穿著羅漢鞋的腳,曾深深陷進沙土裡嗎?歷史裡的玄奘法師和西遊記裡的唐僧,是同一個人?喔!當然不是。那走過五萬公里西行求法,熟讀佛教經典,與印度人滔滔雄辯,回國時帶回520夾、657部大小乘經律論的大師,和被孫悟空、豬八戒、沙悟淨簇擁著經過九九八十一難往西天取經的唐僧,當然不一樣。唐僧是吳承恩創作的,屬於文學的、小說的傳奇的人物,藉由書中人物和經歷的磨難故事寫出人性的貪嗔癡。雖然一樣精彩,卻是不同領域的呈現。唐貞觀三年(西元629),玄奘法師孤身踏上西行之路,沿著絲路向印度前進,經過今日的新疆、阿富汗、巴基斯坦等地區,於貞觀五年抵達當時的印度佛學中心那爛陀寺,該寺是當時全印度的文化中心。貞觀十七年春,玄奘法師取道今巴基斯坦北上,經阿富汗,翻越帕米爾高原,沿塔里木盆地南線回國。兩年後貞觀十九年正月25日返抵長安。玄奘法師此行,歷時18年,是一次艱苦萬難又危機重重,置死生於度外的冒險行程。求法,一心求法,讓玄奘法師變得堅強偉大,成為巨人,影響佛教在中國的發展,這一切來自於絲路,那是起點。一條絲路,成就的不僅是玄奘,還有許許多多人。絲路,它不僅是一條路,它是文化和經濟交流的命脈,它是歷史,是中華文化的魂魄。當我第一次踏上絲路,看到無盡的黃沙滾滾,行過天山腳下,見到敦煌,親近月牙泉,並騎上駱駝,在一望無盡的沙上行走,我的淚忍不住撲簌簌流下。這就是絲路嗎?我真的來到了絲路!在內心的經度上,我覺得我回到沙漠的家,這裡如此熟悉。在內心的緯度上,我的靈魂回到了歷史地理和文化的深處。中學地理和歷史課本上熟悉的地名人名,結合課外閱讀的故事,在此會合成為真實的畫面,讓我的心浸沉到絲路的內裡,我見到玄奘大師踽踽獨行於沙漠中的影像,如此歷歷在目。在圓滾的落日和黃沙中,我看到商賈騎在駱駝上絡繹不絕,也看到征騎揚起塵土,在馬鳴聲中征人意氣風發揮動大旗勇往直前。我的心,跟隨著虛幻的故事人物和真實的絲路躍動起來。˙踏上火燄山,唐僧師徒、牛魔王和鐵扇公主立刻跳脫出腦海,化為艷陽燒烤黃沙,炙熱難當的熱浪,考驗著唐僧如何運用智慧度過天候和妖魔的考驗。坐在熱得燙人的沙上,體驗著唐僧師徒度過火焰山的感受。遠處銅鑄的唐僧師徒、鐵扇公主和牛魔王的雕像,被燒烤得更加炙熱,他們會融成鐵水沉於沙中?永恆不朽的凝結西遊記的神話傳說?不需要,因為古典文學西遊記裡的每個字,都已植入中華兒女的血液中,成了DNA。來到柏孜克裏克千佛洞,這絲路上重要的佛教遺址,見到保存良好的壁上佛像,不免想起開鑿佛洞的第九代高昌王麴文泰。高昌國已在歷史中消亡,但是它的文化和故事被保留在絲路的記憶哩,也存在《大唐西域記》中。我總是隨著玄奘法師的腳步穿越沙漠去尋找,走進《大慈恩寺玄奘三藏法師傳》中所記載的路線才不會在沙漠中迷路。因為當年在沙漠中,法師幾度迷途,甚至失去他賴以維生的的水囊。他無助的露宿沙漠,昏迷了五天四夜,夢到一位身高數丈的大神指引,要他起身趕路。「行可十里,馬忽異路,制之不迴。經數里,忽見青草數畝,下馬恣食;去草十步,欲迴轉,又到一池水,甘澄鏡澈,下而就飲,身命重全,人馬俱得蘇息,更經兩日,方出流沙,到伊吾矣。」法師進入伊吾,再到高昌國。峰迴路轉柳暗花明的經歷,正是法師當時的寫照。在高昌,法師譜下一段殊勝的因緣和膾炙人口的故事,令後世津津樂道。當時高昌國盛行佛教,高昌王麴文泰潛心向佛,除了抄寫經典弘揚佛法,並造寺和開鑿佛窟,柏孜克裏克千佛洞就是那時開始興修。玄奘法師到達高時昌,已是深更半夜,麴文泰親自舉火燭迎接法師入宮。法師在高昌停留十數日欲離去時,王日:「自承法師名,身心歡喜,手舞足蹈,擬師至止,受弟子供養,以終一身;令一國人,皆為師弟子,望師講授。僧徒雖少,亦有數千,並使執經,充師聽眾;伏願察納微心,不以西遊為念。」但不論高昌王如何挽留,待法師親如手足,尊為國師,增加供養,法師仍去意甚堅,並絕食抗議,「於是端坐,水漿不涉於口三日。至第四日,王覺法師氣息漸惙,深生愧懼,乃稽首禮謝云『任法師西行,乞垂早食。』」王母張太妃於是與法師義結母子,與高昌王成為兄弟,並期約求法回程時經高昌國講經及接受供養三年。十八年後玄奘法師尋陸路回國,就是為了履行此約,可惜當時高昌已被唐所滅,法師悵然而返。但法師在高昌國與高昌王麴文泰之間的情誼,為西行求法路上添了一段佳話。吐魯番盆地內,是中國地勢最低之地,位於天山山脈與塔克拉瑪干沙漠之間。吐魯番為突厥語,其意為「富庶豐饒之地」。此地是東西方文化和宗教錯綜交織與相互融合之地,新疆歷史博物館收藏的西漢到唐代,即絲綢之路昌盛的一千多年之間的文物,80%以上出自吐魯番。古絲路遺存的古城、石窟寺、烽燧、墓葬、岩畫等多達200餘處,單在吐魯番,就曾有24種文字,是絲路沿線發現文字最多的地方。這個全國地勢最低之地,是文化的搖籃,曾經存在著高度的文明。西域,中華文化中獨特的一支,是自然生態環境與綠洲文明的典型代表。它擁有吐魯番的沙漠、綠洲,天山終年不化的積雪,天山腳下森林豐美的草場,成群的牛羊,盛產的葡萄、甜瓜,加上艾丁湖、葡萄溝、火焰山、坎兒井、魔鬼城、庫姆塔格沙漠,等這美好而眾多的自然和人文景觀,是成就西域文化的基石。而高昌故城,在吐魯番以東40里處,火燄山以南,愛丁湖北岸,海拔50米,是西域最大的古城遺址。《魏書》中記載:「地勢高敞,人庶昌盛。」故名「高昌」。那曾是西域最大的國際商會、宗教中心、以及亞洲最大的印刷中心之一的千年都城,位於盆地平原中央,當時水源充足,城牆堅固,城高壕深,易守難攻,自古以來就是西域的軍事重鎮。麴氏高昌時期,宮城建築甚至與隋唐時長安城的佈局相似。坐在火焰山的熱沙上,感受著不斷遞增的溫度。火焰山維吾爾語稱之為「克孜勒塔格」,意即「紅山」。果真這滿眼的紅色砂礫岩,似火般燃燒著,舉目重山禿嶺,寸草不生,熱浪蒸騰。想像山外有山,樓外有樓的有綠洲高昌國,曾經存在過,想像高昌故城當年的繁盛和如今的斷垣殘壁,怎不令人傷神落淚。這不也印證無常的迅速到來,常令人措手不及。當年玄奘大師相隔十八年後,回程經過高倉,那曾經存在的王國,已經不在了,可以想像法師的震撼。十八年,在時空中,連一剎那都算不上,但是許多事,許多人,許多歷史,在十八年間變得不一樣了。宇宙物換星移,人間轉眼成空。 ˙愛上吐魯番,不是沒有原因。這神奇的盆地,還有另一處讓中國人感到驕傲的遺址,就是世界上最大最古老,也保存最好的生土建築城市---交河故城。風像歲月一樣,帶走沙漠中許多景物,讓這裡只剩下廢墟,這唐朝時期遺留的建築群,是車師前國的都城。交河古城建城於距今約2300年間的秦漢之前。古城,在綠洲的時代,地形宛若柳葉,四面環水,是一座河心洲。南北長約1650米,東西最寬約300米,位於吐魯番盆地以西十公里的雅兒乃孜溝三十米高的懸崖平台上。這高地城市,地勢險要,可南瞰鹽山,北控交河。這美麗富庶的城市,在十四世紀毀於戰火,給人間留下無盡的美好回憶。兩度漫步古城,在遺址中沿著貫穿古城的主軸線,慢慢地觀察東西兩邊的建築群,辨認何處是官署區,哪裡是院落區。西區和城區北邊寺院區,至今還存在著50餘座遺址,可見到小至1平方米及大至佔地5200平方米,東西寬59米,南北長88米的寺院建築。城的北方,一片空地上有101座佛塔,由小方塔所組成,每25座一組,共有四組,中間有一座大方塔。從寺院區的規模看來,可以想像佛寺建築的宏偉和氣勢非凡,可見古城中人篤信佛教。佛教寺院上殘存有壁畫,據說還曾出土高僧舍利子,聞名於世。可見交河故城是一座名副其實的佛城。當車子逐漸遠離交河,我頻頻回頭致意,這令人感動的城市,這曾經的美麗綠洲,這世界上最完美的廢墟,這中華文化美好一頁,這被列入世界文化遺產的古老城市,將永存我心。何時再履絲路?再踏斯土?人生苦短,黃沙吹老了歲月,卻吹不老我的思念,或許該及早計畫下一次的絲路行。因為午夜夢迴,絲路總在親切召喚。夢中駝鈴聲聲響起,引著我飛越千里荒漠和和萬里黃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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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花非花\為你簪花——記小油菊

 文╲簡玲 攝影╲石臆琳春來之前,簪花成風。太平洋左岸吹拂千頃藍,搖曳的步履在原生碧玉的毯地,只為海灣的水袖,簪佩一朵花。大地的素箋,捲席小楷般清麗靈動的風骨,輕踱素樸間,只為田野的羽肩,簪戴一朵朵花。高高的坡髻浸染無數日月,收集過的風風雨雨,為青絲簪花為手指簪花為薄衣簪花,縮瑟的太陽,日漸消瘦,四面八方的離騷別愁,只在眼眸深處,簪掛一朵朵小黃花。春寒陡峭的濁世,注水,為清流簪花,煮茶,為方壺簪花,熒熒水燈張望浮生悲歡,四瓣五瓣六瓣,舉杯,山海的餘韻千絲萬縷入喉,最是明目養神的良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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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之外 第三隻眼

文/林佳樺 圖/袁圈在時間的流裡嫁入夫家後面對婆婆,相機有時是她的眼。她的婆婆常將職場官威帶至家中,沉臉地說著己是人非。那個場合,她試著抹掉自己眼神中的不馴,不與人正視,謙恭,寡言,微笑是她的語言。廚藝極好的婆婆常親自教導祖傳菜餚,說料理是思鄉思人的源頭,必定要有傳人。她擔心忘記,用手機拍下每道做菜步驟。婆婆示範料理的過程聲音略揚,她不著痕跡地調整相機鏡頭遠近,拍攝眼前的人物料理動作、菜色,也藉由鏡頭,觀察婆婆的表情。「怎麼隔著相機看?直接看,觀察得才細啊。」事後丈夫提出心中疑問。「直接看,有時看不清。」猶記新婚不久,她邀請公婆到自家聚會,丈夫正在廚房幫忙,婆婆連說好、好,揚起熱情笑容。她怯怯地回以微笑,婆婆下一句話忽然在她耳畔回盪嗡鳴:「好媳婦是不會讓先生進廚房的。」她才恍然,表面的笑不是真心的讚許。之後,每天都得回婆家的她將面對公婆的壓力發洩在丈夫身上。漸漸地,她經常在廚房中以鏡頭拍下遠處、近景中令自己畏懼的人,然後拉至手機螢幕上放大細看——婆婆眼神緊盯自己,有什麼意思嗎?挑眉、扯動嘴角,方才自己說話不得體嗎?拍攝這種人像照,對於當初喜歡攝影的她而言,已失去對線條、比例、景深與光影的講究了。丈夫覺得她本末倒置,看著手機相片,忖度影中人的表情及內在,不如找當事人問清楚,才能消弭彼此嫌隙。她則認為,沒有聲音的照片比起問話相對安全。有次婆家大家族聚會,她幫忙攝影,二十多位長輩誇讚她賢慧,婆婆說:「我這媳婦真好命,不用做家事,天天有人伺候。」她轉向說話的那張口,兩側刀刻的法令紋凸顯了高聳的顴骨,似笑未笑的眼神分辨不出方才話語是不滿或是戲謔。她真希望婆媳互動只存在相片而非現實中,無聲,且可以刪除。有年端午家族聚會結束,她待在婆家,等待去取車的丈夫前來接送,婆婆邀約隔天至家中學習祖傳科理,她委婉拒絕,婆婆笑笑地說,來家裡要三催四請,婆家永遠不是自家。有那麼幾秒,她常在螢幕上觀察的那張臉在眼前不斷放大,精細地連毛孔、嘴角銀白細毛、眼角多層皺摺裡的黑斑、鬆垮皮膚都清晰地可見。她也回以淺淺的笑,心中浮現一個想法:人在驚嚇時,腦中原來不是空白,她竟分神地比對眼前人與照片上膚色的細微差別,此刻婆婆的直白話語充滿撞擊力道,不必費心猜測話語深意。她常對著手機上婆婆的五官,模擬如何回應對方的變化球,完全沒料到真實的觸身球竟然痛感不小。她盯著眼前的怒眉圓眼,心想,原來螢幕上相片的放大,可以造成拉近彼此距離的幻覺。現實裡,有些關係比宇宙銀河還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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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簪花紀事 春歸合早

文/離畢華 圖/盧兆琦 將一片一片花瓣排列,依序如同日曆紙,變成豐盛華美的朵朵歲月,然後,一頁一頁一半一半撕下來,光陰是流走還是歸來。春遲遲,在雪林的終端,一樁樁枯木挺直身軀,整冬季未耗費殆盡的樹液在年輪之心一仍泊泊,似乎預知來春細嫩的招喚,從冰冷的腳底逐漸升溫,逐漸竄流肚腹、心臟和腦門,就只為啟動雙眼和心跳。活過來了。我們在後院子收拾一地殘菊之瓣,褪了色的嬌黃,被冬雨洗盡鉛華的粉紅,被未識時務的冬陽曝曬成慘紫的殘絲,這些些那些些都不能焗出一壺淡茶。並也不裝進回收袋丟進垃圾桶,直接鋪在樹幹下或花根上,化作春泥,盼你護花。特意挑的圓錐狀透明容器上沒有江戶切子花紋,沒有,更沒有用細緻線條切割出傳統的「菊繫紋」或「八角籠目紋」,指一個全然玻璃的原始樣貌,原始樣貌該是一個天真的飽滿或是一個九經歷練的木然?表情是雙眼和心跳的複式讀音,雙眼和心跳不是早已醒過來了嗎?開眼的春霧,緩緩嶄露屋後小山崙密徑的春草,這草葉,也或許是去年耐冬的生命,不必等晨露滋潤,自顧自地潤濕霜唇,每葉每葉等待你問候的輕拂,雙唇裡隱隱約約綻出雪絨花,小小的幼秀、純潔的險露聖潔的白,讓人不禁輕哼「你看起來很高興遇見我(You look happy to meet me)」,在每個早上、深夜情深的問候我,可惜你太纏人,草本的肉身攀縛慾望的軟骨,在每個魚肚白的曦光裡、在每個冷雨淅淅瀝瀝的枕上。不如他今早跑到老遠買回來一大把的大白花,硬桿的草本。問他花名,她東扯西扯說他問了花店老闆,說是文字菊。明知他唬弄瞎說,也算了:誰算得準立冬和立春的界限黃曆上的二十四節氣白紙黑字的胡言,要不,你幫我算算他何時又消失像去年最後一陣冬風。就把他插在那個毫無表情的圓錐型玻璃花器裡。一年又冬,一年幼春。接下來該收拾收拾桃枝上準備飄落的花瓣了:那麼細碎的愛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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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春

詩╲圖 紅紅在陽光下 我們集體治療 於冬日將盡的午後好暗好暗 在你明亮的面前 像一隻夜行動物的瞳 好扁好扁耳朵卻彷彿聽見 緩慢的自轉 經過你 琴弦輕輕划過的目光(啊!是動物狂歡節裡的天鵝)在陽光下 隱密接受一名有牌的怪博士 治療詩質疏鬆症( 用閃電,和他各種未完成的實驗)日照剛剛好 讓遮瑕膏蓋住 兩天前長在額頭上 那顆痘疤他們說,凡是仍發炎的 愛情,都還青春好輕好輕 多想是一縷煙每當我 感到重的時候腳步沿著尾巴 後退,往逃生出口方向 拐進一個彎,推門 被一陣熱風 吹他們說,凡是還能飛起來的 心,都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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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一位投海的雅典青年(下)

文/張元 攝影/王東生 風平浪靜的傍晚,阿爾戈號這艘雄偉的三列槳戰船,船頭塗畫有一雙駭人的巨眼,在無垠的大海裏卻像條慵懶的小魚,不緊不慢地遊弋著。英雄們三三兩兩聚在甲板上休憩,品著從科爾喀斯帶回的葡萄酒,他們互相聊起自己的家鄉,氣氛安逸祥和。船舷邊,科忒斯神情落寞地望著遠處出神。他是個瘦高的青年,相貌平平,毫無值得誇耀的身世或功績,難以與那些聲名赫赫的英雄相處融洽。同樣,他也在想念自己雅典的家鄉,心中盤算返鄉後是不是該去爭取建功立業的機會。遙望西天柑橘般的夕陽,他絲毫看不出它有向海平線墜落的趨勢,理應是短暫的黃昏,卻像是永恒靜止的幻景。唯一躍動不休的,是海面片片金色的波光,密密麻麻宛如龍鱗,變換著迷離的陣列。恍然間,涼爽的海風拂過,帶來一股清鮮的水果香氣,也帶來了輕微的吟唱聲。這吟唱聲如此甘甜綿柔,令科忒斯的內心產生了奇妙的悸動,仿佛是聽到了心儀的女子在對自己告白。他急忙轉過身去,四處張望,尋找歌聲的來源,卻發現船上的眾人開始騷動起來。衣著奢華的公主美狄亞當即認出這是塞壬的歌聲,她警示眾人,這歌聲會令人喪命。眾人張皇失措,有人在譴責船長沒有提早做好規劃,有人急匆匆地尋找能堵耳朵的東西,有人把箭搭在弓弦上,準備消滅可能會出現的怪物。掌握魔法知識的美狄亞對伊阿宋說明了海妖的兇險,伊阿宋面色凝重,眉頭緊蹙,右手握住了腰間佩劍。紛亂中,聽到他們談話的科忒斯興奮不已,他循著歌聲,極目遠眺。曾幾何時,科忒斯在雅典的酒館中,聽過喝醉的水手描述海妖塞壬。它們被說成妖嬈的女妖,用下流的艷歌去勾引人,可如今科忒斯才知曉那不過是人們的主觀臆測。塞壬的吟唱沒有歌詞,也許是在使用它們的語言。那歌聲好似天際的雲霞,纖塵不染又幻彩紛呈。伊阿宋拔劍下令改變航向,水手們目光迷亂,反應遲緩,船依然向塞壬們的島礁逼近,猶如將要幹渴而死的人爬向一潭毒泉。阿爾戈號尚未駛入塞壬們的視野時,先傳來了歌聲,顯然它們不是特意禍害人類,在海天之間吟唱是它們的天性。但是等船完全進入塞壬的領域,越來越多的塞壬加入吟唱的行列,似乎在為遠道而來的貴客傾情表演。它們不像兀鷹般紛飛,而是相當矜持地遠遠落在船只兩旁的崖壁上。塞壬的清唱並非整齊劃一,它們個體之間的音調有所不同,自行組成了和諧悅耳的七重聲部,宛如七重朦朧的夢中之夢,又如七段斑斕的綢緞在周遭蜿蜒、交織、盤旋。 英雄們激烈爭吵,各執一詞,又不敢貿然攻擊塞壬。此時多數人已漸漸感到頭腦昏沈。他們腦中的理智之沙不斷流進無意識的海洋裏,肉體則即將墜入現實的海洋裏。其中最為陶醉的人或許是科忒斯,不過科忒斯的眼神有些異樣。多數人的眼神中充斥著對世間各種享樂的貪求,科忒斯的眼神則泛著喜悅,他沈溺於可望而不可及的虛幻之美。科忒斯感到自己的意識如同浮標,在塞壬歌聲的波濤裏起起落落。他頭暈目眩,不能分辨遠方那絳紅的圓盤是夕陽還是朝陽,不能分辨阿爾戈號是航行在黯藍的海上還是天上,不能分辨嘈雜的人們與吟唱的塞壬究竟誰才是該被驅逐的異類。緊要關頭,一陣琴聲令眾人登時清醒過來。琴弦的顫動令所有繃緊的弓弦松懈,從船艙裏走出的俄耳甫斯令眾英雄矚目。這個男人平時寡言少語,恃才傲物,但當他發出聲音,所有人為之靜默。他即興演奏起裏拉琴,與其說是為了將人們從塞壬的魔音中拯救,不如說是受到了塞壬歌聲的感召。他邊彈琴邊向船頭徐徐走去,步伐穩健如太陽每天固定的航程,堅毅沈著又飽含熱情的神態也像極了他的父親阿波羅。俄耳甫斯閉目凝神聆聽著塞壬之歌,他不是在與之對抗,而是在與之溝通交流。即便如此,他的琴聲還是與塞壬的歌聲有著截然不同的特性。俄耳甫斯的弦樂鏗鏘有力,如連綿不絕的挺拔山脈,塞壬們的歌聲則悠揚淒婉,如煙濤渺茫的汪洋,二者形成了剛柔並濟的合奏。科忒斯聽出了俄耳甫斯是在頌揚腳踏實地,頑強不屈的冒險精神,而在塞壬的歌聲裏聽出了一個虛幻的國度,那裏包羅萬象,又一無所有。兩種力量在科忒斯耳中流轉交融,他的心也輾轉不定。漸漸地,他薄弱的入世觀念開始瓦解。英雄們醉心於俄耳甫斯琴聲中所蘊含的榮耀,科忒斯卻對俄耳甫斯不以為然,他愈發堅定地凝視著塞壬們。塞壬全都長著純真無邪的少女的臉龐,它們不是俗世的女子,能永葆珍珠般的可愛。肌膚如白珍珠,羽毛如黑珍珠,嗓音如圓潤晶瑩的夜明珠。它們唱得無比投入,鴿子般精巧的腳爪緊緊抓住峭壁,雙翼曼妙地舒展揮舞,神情是那樣安然自若,無欲無求。在它們周遭雖然有累累白骨,剔得潔凈如玉,反倒令人神往。輕風撩動它們長長的卷發,宛如亮金色海藻在水中招搖,胸口細軟的絨毛裏隱隱可見嬌小的雙乳,則像深海幼滑的貝殼。科忒斯努力把塞壬的一切烙印在腦海,一切卻又溶解化開,化為朦朧的白色、黑色與金色。即便阿爾戈號上不乏猛士與智者,他們也只把塞壬看成旅途中的一次磨難。真正領悟塞壬歌聲的或許只有兩人——音樂天才俄耳甫斯與默默無聞的科忒斯。科忒斯,這名雅典青年心意已決,他徑直從船頭跑向船尾。他從那些各懷絕技,氣宇軒昂的半神或豪傑身邊跑過,從這些追名逐利的凡夫俗子身邊跑過,腳蹬船舷,縱身一躍,並非是為了給塞壬們殉葬,而是回歸無邊無際的深藍色虛幻。幾乎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無法理解他為何在渡過難關後自尋死路,唯有天才俄耳甫斯面不改色。他獨自坐在角落裏,默默擦拭著裏拉琴,回味著塞壬的歌。他發現了和自己對立的意誌,但是卻不曾改變初心,他仍對現實世界有著太陽般熾烈的愛。正因為對人世有太多難以割舍的牽掛,他將來悲慘的結局在此時就已註定,不過那是另外一個故事了。我們的主角科忒斯就這樣投海自盡了,他的歸宿未必是愛與美之女神的懷抱。人們盡可以指責他偏激瘋狂,或依然把他投海歸結於意誌力薄弱,我卻要說他毫不遜於阿爾戈號上的其他人,他同樣是一位英雄。至於那些投海的塞壬們,有不明就裏的吟遊詩人說它們變成了醜陋粗糙的礁石,借此烘托阿爾戈英雄們輝煌的勝利。可是海底之事詩人們豈能得知?虛幻之美從未消亡。幽深難測的海底,它們褪盡翎羽,改貌易形,待尾部的魚鱗長齊,嶄新的傳說將從此譜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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