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沿沙灘的邊緣走
文/倪濤 圖/簡世哲
蘇東坡的《蔔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一首小令,區區四十四個字,卻是一個文人高潔靈魂的最精深獨白。據說,這首詞作於元豐五年秋,當時蘇軾剛從烏臺詩案中解脫出來,寓居黃州定惠。在那裡,他生活窮愁潦倒,精神極度寂寞。這首詞,就是他那時寂寞苦悶的內心世界的真實寫照:「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不妨與詩人一起再現當時場景和他的意識流動脈絡。稀疏的梧桐枝葉間,懸掛一彎殘月。滴漏聲停止了,辛勞一天的人們漸漸沉入夢鄉,天地之間,一切都靜謐沉寂下來。誰知道一個幽居他鄉的人卻夜不能寐,獨自一人在室內來回走動,徘徊不定?他那孤獨的身影,在燭光的映射下,影影綽綽,猶如一只淒慘悲愴的孤鴻。那只徘徊不定的孤鴻,突然受到不知來自何處的聲響的驚嚇,孑然而起,匆匆回頭看看,並沒有同類前來作伴,它滿懷的幽怨,又有誰能夠理解?在如此淒冷的環境裡,它不願意隨意選擇高枝而棲宿,只能孤獨高傲地落宿在冰冷寂寞的沙洲上!
在空靈悠遠的境界裡,詩人和孤鴻已融為一體。孤鴻既是詩人寄寓情感的意象,似乎又是他傾訴的對象。借孤鴻傾訴自己的孤獨寂寥的處境,傾訴自己內心的苦悶彷徨,傾訴自己無人理解的苦衷,傾訴不肯隨人俯仰隨波逐流的人生態度。詩人的表白含蓄蘊藉,而又豐贍深厚。
從這首詞裡可以看出,一樁烏臺詩案,已經深深改變著他的內心世界。這之前,他銳意進取、濟世報國的入世精神十分強勁。渴望有朝一日「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並曾探問:「持節雲中,何日遣馮唐?」時時想為大宋江山縱橫馳騁建功立業。這是他身上「兼濟天下」的文人風骨的強烈外現。
到此時,他的激情和執著,他的緊張和憤怒,他的苛酷和尖銳,全已消失。代之而來的,是空靈淡遠,飄然獨立。在夜色深沉之中,他只願做一只孤鴻,「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但是,這裡,沒有軟骨頭的哭天搶地,沒有憤青似的怒吼狂嘶,只有一個文人幽傷淡遠清高孤傲的獨白。這是他身上「獨善其身」的文人風骨的深沉內蘊。
我最欣賞的,恰在於此。過去,不管是人生坎坷,還是心情鬱悶之時,只要誦讀一遍這首詞,鬱悶孤獨的心境就逐漸被一股清高孤傲之氣所替代,蕪雜煩亂的心緒就會被空靈淡遠所消解。如今再讀蘇軾這首詞,更咀嚼出了暴風驟雨之後的柔韌蒼勁,三昧真火烘燒之後的爐火純青。世事滄桑,浮雲白馬,在世事滄桑的淘漉之中愈加飄逸超群,卓然獨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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