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咖啡和咖啡店的閒話

文/圖 李民安 自從奧地利的咖啡文化,在2012年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非物質文化遺產」,不但讓深入奧地利生活的咖啡文化得到最大的肯定,而該國作家彼得‧艾頓伯格的名言:「如果我不是在咖啡館,就是在去咖啡館的路上。」也讓舉世滔滔的咖啡愛好者找到共鳴。從國際連鎖的咖啡店進入台灣之後,「喝咖啡」一夕之間成了年輕人的流行,手沖、即溶、三合一、掛吊,各種款式、口味,和價位應有盡有,咖啡店如雨後春筍般在大街小巷出現,不知道多少年輕人的願望,從古早被鼓吹的治國安邦大志,轉變成開一家自己的咖啡店。我從來就不是咖啡的信徒,與其說是喜歡喝咖啡,倒不如說是因為喜歡咖啡的氣味,而在某一個階段愛上它。早年在任職學校裡的教師休息室裡,有個咖啡壺,老美同事幾乎人人早上都得灌一杯濃咖啡才會清醒過來,不少人如果沒有喝夠咖啡還會頭疼不已,每天早上總會從那裡飄出濃郁的咖啡香,就算我沒有一大早喝咖啡的習慣,時常都忍不住要倒一杯來喝,也學著同事,加一點奶精和紅糖,甚至是一點肉桂粉。後來年紀漸長,飲食習慣日益清淡,發現一旦有了咖啡因干擾,晚上的睡眠極受影響,於是咖啡漸漸成了拒絕往來戶。有一回朋友帶我去他們熟識的咖啡店喝咖啡,聽我說喝了咖啡晚上無法入睡的狀況後,一夥人馬上以專家的口吻斷言:「那絕對是因為咖啡不新鮮的緣故。」並進一步指出,如果咖啡豆夠新鮮,炒製磨粉後沖泡出來的咖啡,非但不會讓人失眠,甚至還有幫助入睡的功效,我將信將疑的喝了一杯近20塊美金的咖啡,那天晚上還真的睡得很香,從此我也成了這種不平價咖啡店的座上客。說到不平價,那天經過一家必須預約的網紅咖啡店,看了掛在外面的價目表,一杯咖啡居然要價4200塊台幣,徹底顛覆我對這種飲料的印象。後來與其說是來喝咖啡,倒不如說是因為喜歡咖啡店的氛圍,而總是在這裡駐足;J.K.羅琳在愛丁堡的大象咖啡屋寫出全球狂賣四億本的哈利波特,台北市中正區武昌街上的明星咖啡屋,也因為詩人周夢蝶在這裡擺過書報攤,白先勇在這裡趕寫過「台北人」,林懷民在這裡看到彷彿如巨人般的陳映真,而使得這裡成為文藝青年的朝聖地。每一個城市大概都有一兩間有故事的咖啡館,這些不趕人、甚至還貼心把燈光調亮,分佈在各個不起眼小角落的咖啡館,也撐起一個城市在夜晚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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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苦楝

詩/圖 黃素華 我在星光下站成一堆霧淡忘了光影底下的故事只累了用純手工捏緊的核果容我,在懵懂中逐漸老去只可惜了隔夜的淚水垂掛,攢起飛霞的多枝椏 我在春光裡吹起千堆雪小雨輕風的綠樹菲菲礫石旱地紛亂雪點的粉萼許我,守候遲遲未歸的雙燕只迷失了山高水長的孤獨貓或狗或不想再飛的鳥都可以在繁茂垂櫳,停憩 何必拒絕世俗眼光,駐足等待一樹花開前早就鍛鍊出耐煙塵抗空汙細細的針早已密密織進日漸粗壯的皮膚裡才能消長經年蟲嚙的痛何況我還得抱緊,沿河岸匍匐而來的童真 我從簌簌清香裡一路輕行紫絲暈粉飄砌細膩的心泥塑任何能造就的金身在落寞或繁華的路上,我都曾是最斑斕的暮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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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橋

 詩/十三 圖/雨順時間將路走成一條橋,青春遠在那頭。靜默的人在這頭,彎曲的倒影如風曾折射,波光無限蕩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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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在一株果樹之側

詩/攝影 葉莎你若經過聽見巨大的聲響那不是車水,也不是馬龍而是一叢蒜香藤爭先恐後的盛開 在一株果樹之側田野之右在我瞳孔之內的之內不停交疊淡紫粉紫 來不及搭棚,架籬也無牆垣倚靠她已攀上身旁的燥竹開懷的笑 複葉對生,頂小葉喜歡捲起晨曦和鳥鳴 你若經過記得彎腰嗅聞那蒜香是一種藤蔓會將妳的心靈勾住悄悄帶回媽媽的廚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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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黃昏的畫幅

 文/攝影 陳亞南朋友們約著一起去看畫展。畫展的地點就在距離一所大學前不遠的巷弄裡,畫家的童年在那兒附近長大。因著那所大學這環境原也是我們熟悉的,畫家會怎樣的留下當年他常常玩耍的大院子,大院子裡高大的麵包樹,香氣四溢的桂花樹,一整排的七里香,畫家如何再現大化天機呢?我深深被展出主題吸引。「童年時候常玩樂的地方,就是七里香樹下,所以一想到童年,就想到要畫下七里香。」畫家說。思念是最美好的時光。有花樹、有貓咪、有飛鳥,有汨汨水流的塯公圳……野薑朵朵層疊的漂亮,嗅聞到風裡一陣陣花片的清香,遠一點,眼睛閉起來,很淡很淡的的香穠,是在哪一處水澤畔散發呢?彷彿感覺到整個水圳、整個往昔的風景都在呼喚。整個展場很大,三四個廳房,足足可以任人靜靜悠悠。我發現來看展的,多與我們同年代,有故事,有共鳴,滿臉沈醉;而年輕一點的,大孩子哪!與牆上璀璨的畫幅相互輝映,也美如詩畫。走出展場外,一條S型小石子路伸向後園,竹林、老樹、爬藤、溝渠像產業道路窄窄沒入綠色蒼蒼,秋高氣爽,很幽情的天地,忘了時光的一瞬。忽然一團連說帶笑的,爆開在前院裡。原來一群銀髮學生來觀摩,帶隊的是一位健朗的年輕老師,正從院前一幅輸出的大畫說起。老師講解,學生交談熱烈更甚老師。「山櫻花,擠疊在一起,要這樣畫噢?」「沒骨畫法」,老師說,我來說明。「好難啊!」「這幅野薑花則是工筆……」「好漂亮嗄,我回去要好好看看野薑花啦。」「工筆要先練習素描噢,好啦,練習。」「基本功與寬廣學習都很重要。」為了愛一首歌,要鼓足勇氣,站在晨露的陽台上,向著朝陽歌唱。為了要畫好一幅畫,要按下煩躁,耐心觀察練習素描。「我要開始認真了。」「老師,我來得及嗎?」一幅畫,一口井,向美汲水,湧生出無數撫人情緒的溫馨、溫潤。年輕老師的講解與態度,清晰、溫和又包容。我心裡叨唸著:他們真像小學生啊!不,應該說,此刻的他們完全是元氣淋漓的赤子年少。回想小時候,我的朋友家或者我家的經濟,連學校的補救教學都不能參加,想補習多學習一點課業更屬奢望,拜師學藝術、學習字,更遙遠如廣寒宮了。有幸,沒想到來到樂齡的黃金年歲,時代嶄新觀念,除了有長青學苑,有很多課堂或社團可以選習,更有很多畫展、書法展、大家的作品可觀摩悟想。 「老了,學不起來。」「妳現在會覺得老嗎?活跳跳,一尾龍蝦哩。」「學就好,又沒有叫你考大師。」我聽著他們似無厘頭的又很有哲理的問與答,覺得有趣極了。佛家深知黑暗之深,便不倦地隨處點燈,大師無奈塵俗之不雅,便熱情地勾畫美麗篇章,那碰然的回話回得好,若已感知了生命的流逝,便要勇敢回顧生命的源頭,喜愛自己,揮筆。時間可以是供人垂釣的溪流,和水一起成長。它,汨汨的流水逝去了,然而人可將永恆的美留下來,讓許多人飲用。我悄悄地跟在隊伍的最後面,大師多種的技法、擅長,譜出好多美的畫面,茶花、山櫻花、月桃、阿勃樂、曇花……豐富氣味,而老師的講解雅言,旋開了濃香的瓶口,營造了微醺的空間,萬事萬物的感動領受,環繞久久。我深深覺得,年輕的老師,學識技巧都有新視野,我視他們為我們的新雙眼;屐履見聞也都有新廣度,我更視他們為我們的新步履,而我們認真地聆聽,對於他們也是一種鼓勵與肯定,一種最微妙的感覺,盡在不言中,雖不能言或者不知如何說起,卻是無比美好,一代一代傳衍,一代一代共鳴。課外教學結束,熱鬧嬉笑聲又爆湧了,她們要去走路,要去買紙筆,小學生下課了,不也是這樣熱騰嗎?我繼續專注地對照老師所講,獲得了一次轉益多師的機會,怎能不懷持感激珍惜,工筆書畫要項:閑雅:閑則不矜持、俊秀精妙,雅則起伏不恣肆,搖曳生姿;溫潤:則不驕怒,不枯澀;清整:點畫不混雜,形體有韻致。印在心版上的美好,雖說是追憶童年,何嘗不是繁華落盡見真淳,以簡約純淨的畫幅恭迎未來? 喜悅於不再年輕的歲月,卻識得心中藏存美的滋潤,心情安寧,精神平穩,帶來無限的活力與健康,更自主地掌握自己的學習。這份熱情與專注絕對能改變黃昏時的生命風貌。深秋的陽光越過高樓,帶著暖酥的呵氣,將辛亥路烘得暖暖的,閉著眼睛也能感到的,天地悠悠,高高的,不屬於地平線上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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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邂逅美麗的野菇…

美麗毒綠褶菇文/攝影 悠然去年某清晨上市場採購,正好老爺上班就在附近,搭他的順風車,他上班不遠處有座寬敞的公園,順便走走及做拍打經絡運動,再去採買。走在公園人行道上,適逢阿勃勒正盛開迷樣的黃花(黃金雨),一條條黑褐色的果實點綴,樹下綠草如茵,令人流連駐足。遠處草堆裡赫然發現一撮乳白色的植物吸引我的目光。趨前觀看,原來是兩朵相依、質感漂亮搶眼的菌菇,模樣秀色可餐令人愛不釋手,活這麼老首次遇上這麼美麗的菌菇。菌蓋為半球形,目測大朵直徑約兩吋、小朵約一吋半,表面乳白色、淺褐色纖維紋錯落有致,可惜不知芳名?愛拍的我,怎可放棄此難逢的機會?喀嚓!喀嚓!拍了N張。再往前走,草坪裡又發現一大一小的菌菇,此兩朵形狀寬瘦扁平,表面纖維斑紋褐色較深,中央密集,菌柄較高,呈現復古模樣,極為可愛,應該與前兩朵菌菇不同類型吧!當然也拍照典藏。復古雨傘菇回家後趕緊上網找答案。花了許多時間翻閱菇類圖片,終於找到初邂逅的菌菇芳名,原來它是赫赫有名的「毒綠褶菇」,又稱:「毒菇狀元─綠褶菇」。此兩朵菇,菌柄貼地,為剛出生不久,目測應是毒菇沒錯;後發現的兩朵菌菇,經一再比對,應是可食的「雨傘菇」。一晃眼已過三天,野菇應該長很高了吧?第四天又來公園探望,豈料,它們沒長高,差點連影子都見不到了!幸找到初發現那兩朵相依的殘骸,這幾天晴空萬里,被熾熱陽光曬扁了!想這美麗的野菇,只仰賴雨後草地濕潤才蓬勃生長,方有幸一睹風采。無緣再見原貌,實在惋惜。而可食的雨傘菇已不見蹤跡,估計被識菇的人採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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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迷宮

插圖/國泰文/陳祖媛我站在迷宮中。高聳的樹牆,前方不是向左轉就是向右轉,走著走著又回到原點。試了幾次有些挫折,身陷其中,只能抬頭仰望,忽見老鷹飛越,不敢遙想牠的一眼千里,任何一隻鳥兒的視野都能清楚俯看,找到出口,而當下的我像個陀螺轉不出去。回首人生幾番轉折一如走迷宮,這樣的情境我曾經歷數回。玉米田迷宮除了好大,每株長得齊高且極相似,是我的觀察力不夠敏銳以至於總是繞回原點。靜下心想些方法,一邊走一邊將立在轉角處的一株葉子打個結,表示走過,之後才順利的走了出來。走出迷宮有一個最保險的方法就是一隻手撫摸著牆壁沿著走,包準能將你帶到出口。安全走到出口又如何?過程平順不會出現走錯路的挫折和找不著路的徬徨,到了出口自然少了那份征服的快慰和悸動。知道歸知道,從沒照著做。我喜歡走迷宮,高樹牆長年綠葉的,玉米田的,室內掛滿鏡子的,林林總總,反正多花些時間總能繞出來。兜兜轉轉走不出來時,應驗了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這句話,但卻和青春年少的叛逆相遇,也挺不錯。在迷宮裏迷路不正是遊戲的有趣之處嗎?想想人生一路走來也是經歷了好多局的迷宮,學生時代面對考題,答不出來的茫然。青春期對於感情的迷茫,為人母對於孩子教養問題的重重挑戰,壯年對於工作的徬徨,臨老對於人生課題的感慨,人生的路上任誰總有片刻的迷失,陷入心靈上的迷宮。初老的我正經歷著孩子離巢,面對空蕩蕩的窩,悵然若失。一直以來的角色是人子人妻人母,卸下所有身分,跟困在迷宮中的感受相近,面對孤獨的自己有種莫名的不安。習慣獨處,仰望星空,寂靜安祥,我學會停下腳步,感受生活的寧靜,四季的運行。看看路旁的美麗野花,單純的品杯茶,專注茶葉在水中的伸展浮沈,沈澱後的自己將空巢的留白快意地填上。漸漸懂得享受這個人生輕鬆的階段,孩子回巢就再回到忙碌的人生軌道,一起同行。迷宮的迷人之處在於沒走前的期待,站在入口的遲疑,身陷迷宮的困頓和走出來的快慰。多走幾次學會了在迷失紛亂之際,先安撫那顆雜亂的心。修心功夫的「定、靜、安、慮、得」,是走出迷宮的最佳寶典,面對人生的低谷亦若是,雖然我有些後知後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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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格子迷宮

攝影/陳玉姑文/黃詣潔此刻,又想逃了!眼簾下,一畝畝方正空白往四周延伸,佇立在阡陌縱橫的十字路口,一波茫然與不知所措襲捲而來,黑暗中湧出沙沙摩擦聲,似在催促又像嘲笑,面對巨大的窒息感,不自覺一步、兩步緩緩後退,逃出這黑暗空間。數不清是第幾個轉身,背棄自己拋下努力的可能性;記不得反覆幾小節,破碎的音符無法形成優美樂句,休止符顫抖互相依偎,細細的琴聲被強風吞噬,攀不上高音的頂峰;不只是格子迷宮障礙賽,一行行sinθcosθ輕輕移動位置也成了解不開的謎題;水面下折射出的解答,也猜不準深度;水分子在碰撞時,狠狠嘲笑我的無措。於是,我丟下先前的承諾。站在幽暗黯淡的入口,悔恨與不甘籠罩數十萬個毛孔,為膽小懦弱的自己,轉身逃離。只是,掩耳盜鈴,乙炔不會自己寫出解離率;加速的車行並不因時間流逝而露出儀表板;X的5次方多項式,若不經己手,永遠與因式分解無緣。荒煙蔓蔓,極目四望,我,置身何處?人生歷程如溯溪迴游,時間以潺潺溪聲掩蓋,幾朵漩渦之間,難能可遇的機會倏忽即逝,當屹立溪水中,便已錯失無數驚喜的感動,遑論不禁考驗而逃避遺漏的美景呢?在時刻流動的溪水中,停頓,便是順流而下,相似的在時間洪流中,失去信心,不敢面對挑戰,因而逃避它。或許,可以一時離開它的魔爪,陰影並不會散去,而是潛伏在未來的人生道路上,等著。等著曾經因膽小,不敢相信自己的人們,再次踏入它的領土;等著看慌亂與不安攫住心靈,重回先前噩夢。逃避只是一時的歡欣,像是沙漠旅人得一罐水的暫時平安,終究要找到綠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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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淚捻龍鬚

文/陳南宗 插圖/國泰 米粉湯的滋味,總勾起我對皤皤白髮的記憶。 時序來到盛夏,天地合扣成沸騰的鍋爐,正午空氣持續焚燒,熱浪從反覆開闔的門口不斷湧入。照例,展覽館的人氣隨著室外溫度直線攀升,訪客踩著發燙的腳印魚貫走來,醉翁之意不在酒的,這樣也填滿不大不小的卅坪空間。我明白,熱汗淋漓的軀體渴求避暑的涼蔭,遊嬉後的慵懶心靈只圖個暫時的清靜,壁面上的泛黃老照片或可增添一點懷舊興味,但頂多作為渡假旅程的小插曲。啊,我確實理解這種過客心情,因我也曾如此親近又如此疏離眼前這一門老行業,在我僅識得其皮毛的少年時代。但我不敢或忘,地方政府供養這棟有著舒適空調的建物,自有不容輕忽的任務目標。身為米粉產業展覽館的義工,我有責任去與現實對賭,而展場的珍貴文物便是籌碼,以現代視界構築的瓦礑屋脊之下,這些古早物事如此努力守護著昔日的生命情調,我若不以螳臂攔阻善忘的車駕離去,還能留下什麼?輕悄悄地,門扇再次被推開,門樞懸吊的風鈴錚鏦作響,似是給我的回答。一群小學生從屋外的騷動光影裡走進來,雛鴨般的可愛隊伍,領頭的女老師亦像個孩子,稚氣未脫的容顏掛著笑靨,如初綻的向日葵。難道,這即是對抗阿波羅神的秘密武器:年輕?衣裙款擺似揚起一陣春風,為滿室帶來盎然的可能性,每一件古物的表面皆泛著光,遙遠的傳說從昏沉的午寐裡醒來。我敬謹地為這批貴客細訴米粉寮的歷史,勉力抑制內心的興奮,假如現場有一面鏡子,那鏡中的男子必定雙頰酡紅,如痴如醉,就像一個正為異國使節展示國寶的殷勤史官。在這種時候,我便認定這些訪客就是老天爺的信差,前來向所有館員傳達一個訊息:堅持下去吧,教人們懂得飲水思源,生命更顯出意義。我想,福伯肯定深有同感。身為展覽館年紀最長的義工,同時也是館內諸多文物的捐贈人,福伯,這位滿頭白髮、臉膛瘦削的米粉業老兵,在眾館員心目中樹立的形象,與其說是崇高,毋寧說是博大,就像深不可測的海洋。畢生青春都獻給一門技藝,從日據時代走到民國紀年,福伯的生命早與那雪色的千絲萬縷緊密繫結,宛若胎兒與臍帶。關於米粉,他總有說不完的故事,看似簡單的一線,他卻能從中拆解無數脈絡,如翻花繩一樣變出許多精采節目,又如捻龍鬚,呵氣一捻,就捻出一整部匠人神話的想像。在同行眼中,福伯擁有呼風喚雨的實力,寶刀未老的他,始終像是航船的艏尖,經驗豐富的舵手,熟稔這片白色大海的每一道湧浪與暗流。都說他是米粉寮引用電動石磨的第一人,早年在溪埔曬米粉的日子,他有如一具精準的氣象儀,預知晴雨乾濕的神奇本能,至今猶為後輩津津樂道。如此人物,見識遠遠超越紙上談兵的我們,館長且視他為鎮館之寶,民俗舞台上的明星,姿態卻是謙遜而低調。 記得福伯第一天報到的情景,他與眾人鞠躬握手,皺紋橫生的臉上堆滿羞怯的笑,又隱隱流露出一股滄桑,模樣就像個不善交際的老工匠。其實在場同事都知道,眼前的長者擁有業內諸多頭銜,手上亦掌控多家工廠,儼然成功實業家的典範,館長向他索求名片,得到的答案卻是一句抱歉,福伯不好意思地說,老早戒掉隨身攜帶名片的壞習慣,他來這裡是想做公益,回饋鄉民,順便幫自己積德,因為虧欠社會太多。我相信那隻長滿厚繭的大手不會騙人,那掌心盈握的溫熱,指節傳來的力勁,一一化為鐵證。然而,傳道授業未曾倦勤的福伯,此刻怎麼不見蹤影?按照規定,義工得在午休時間輪值工作,俾便正式館員外出用餐,我已堅守崗位好一陣子了,他為何還沒出現?是有什麼要事纏身嗎?罕見的狀況,教我心內升起小小的疑惑。彷彿心有靈犀,小貴賓們即將體驗館內最受歡迎的DIY時間,福伯終於現身,及時趕上由他擔綱的大戲。汗流浹背的他,模樣猶似剛經歷一場戰爭,難以言喻的悽惶與倦疲,忽忽掃過眉宇之間。發生什麼事?我正欲開口,卻見他遞過來一袋重物,淡然自若的語氣說:不好意思,臨時處理一些私事,耽擱上班時間。這裡有消暑解渴的冷飲,待會兒請大家喝。總是如此,必須等到霧靄消散,險巇的山路才顯露出來。攀上人生頂峰的福伯,究竟吃了多少苦頭才攻佔山頭,站在山下的我未曾理解,更難以想像。 那天的剩餘時光裡,福伯一如往常表現稱職,為訪客導覽解說,帶領他們親炙米粉工人的甘苦。後來,在示範那部人力米粉車如何把蒸熟的米粿壓出細緻綿長的米粉,學童們無不為這個魔術戲法而驚奇雀躍,福伯亦忍不住開懷大笑,那笑聲洪亮清澄,如肺腑湧出的活泉,也就是在這一瞬刻,我瞥見福伯眼角的淚,悄然無聲地發光,像暗夜中的星子。那是快樂的,抑或悲傷的淚滴?舞台上的大師向觀眾低頭謝幕,表演已經結束,我仍沉浸在臆想的劇情裡。在發什麼呆?曲終人散,展場又恢復靜寂,福伯的一聲詰問突如平原的落雷,教我猛然醒轉。我探尋他的眼神,企圖挖掘藏匿其後的心事,只見禪味十足的微笑如漣漪散漾,福伯驀然旋身,又從他的行囊取出那串念珠,低聲默數起來。「心水湛盈滿,潔白如雪乳。」出自《大日經》的詩文,正是福伯的念珠予我的印象。潔白如雪乳,質地溫潤光潔的白玉珠,用一條細而堅韌的紅線穿連成串,即為殊勝法器,精神力量的源泉。心水湛盈滿,是何種機緣,教昔日的米粉大亨搖身一變為今朝的布衣居士,湛然心湖上的倒影,又映照出何等玄奧的風景?往往,在庶務的空檔,參觀民眾稀少的時候,福伯便會安靜趺坐角落,把自己與世界隔開,全神貫注在心口合一的祕儀上。雙手合捧念珠的他,神色肅穆,腰背挺直,調勻吐納,脣齒摩擦爆出氣音,極輕極重的心咒佛號,不斷在空中滋長縈繞,漸漸拱起一座音牆,牆內的福伯盡可專心誦唸,同時撥動手中的白色念珠,一遍又一遍,虔心發願,迴向功德,如此週而復始。 是為了謝天,感念上蒼的恩賜,事業有成的老工匠甘心奉獻,以無盡的祝禱?或者果如斯言,為了彌補虧欠,汲汲營利的生意人終有所悟,煩惱無邊誓願度,要以千萬遍的修行累善積德,迴向芸芸眾生?謎,真是個謎。我無法假裝不好奇,也曾小心探問,但福伯的說辭總像滑溜的米粉條,才送到嘴邊,又掉進混淆的迷霧裡,平白吊人胃口。於是我說服自己,感恩與愧欠莫非只有一線之隔,受者皆有賴施者的付出和犧牲。樹高千丈,葉落歸根,暮年的福伯幸能覓得安頓自我的妙法,倘若持咒誦經能助伊填補心中缺漏,不也是美事一樁?然而矛盾,有如海面漂浮的一座冰山,晴空飄來的一朵烏雲,不時折騰人的神經。要怪我太敏感嗎,當更深地睇視眼前的老人,胸口就沒來由的壓覆著這般的矛盾。應是數算念珠的福伯太認真也太嚴肅,其面部氣色如枯槁的秋菊,看起來有些苦悶;而被福伯執持的念珠是救贖也是桎梏,那雙飽經風霜的手攫住它,像溺水者攫住岸邊草莖。有句俗諺這麼說:「嫁入米粉寮,沒做死也黃酸」,或許,學徒出身的福伯未曾忘卻一路走來的艱辛,時移事往,他仍在與自己的命運拔河,只是手中的米粉條置換成念珠,他在這頭,命運在那頭,不斷拉鋸,彼此牽扯,怕今生沒能分個勝負。往往,我恍惚這樣想著,年輕的福伯便從牆上的舊照片裡走下來,偷偷與青春消逝的自己換了哨,剛毅的靈魂困守在衰頹的軀殼,猶不服輸地掙扎前行。到底,要航向何方?老船長依然緘口不語,任憑感官逐漸熹微,羅盤瘋狂旋轉,隨行船員的尖叫衝上天際,他仍靜靜地,靜靜地編織一個人的海圖。若非有那麼一天,即便耐煩如我,料必也要躍下甲板,當個棄艦潛逃的水手。記得那一天,是子女歌頌父愛的日子。又到了一年一度的父親節,展覽館循例規劃活動,冀盼親子同遊,扶老攜幼前來重溫往日的美好。超乎預期的,參觀人潮如浪湧入,工作夥伴忙得不可開交,但無一句怨言,每個人的臉上都散發光彩,像春天播下禾苗的農夫,勤除雜草,施肥灌溉,終於到了秋收季節,放眼望去,稻穀飽滿結穗,粒粒俱是心血結晶。然而,在歡笑收割的隊伍裡,眼尖的人都注意到了,有張臉鬱鬱寡歡。像是慌亂地低下頭來,不敢承認做了壞事的小男孩,福伯,小心翼翼地躲在亢奮的氣氛背後,迴避周遭視線,雙眉緊蹙,似可夾死一隻蝴蝶。為何心事重重?心直口快的同事大姐追問他,始終垂首抿嘴的老人緩緩抬頭,幽怨一掠而過。接下來,兩人展開近乎耳語的交談,旁觀的我只聽得「兒子」兩字,福伯察覺第三者的存在,飄過來的眼神,竟像直視獵人槍矛的鹿,我還來不及潛入其幽微心谷,他便倉促逃進熙熙攘攘的人群裡。那一天,福伯徹底遺忘他的念珠,留它躺在布包底層,讓溫潤光澤被微涼的黑暗包裹。等到暮色降臨,展覽館送走最後兩位客人,那是一對年齡差距甚大的父子,才剛成年的兒子攙扶行動不便的老父親,相偎的背影緩緩溶入夕陽餘暉中,怕與那位父親年紀相仿的福伯佇立騎樓下,悵然若失的,對著漸行漸遠的父子輕聲喃喃:慢走,慢走……。我再也忍不住了。把一罐冰沁的啤酒塞進福伯的手心,一屁股往露天咖啡座坐下,等。「小子,你就是不放棄?」於是,福伯只好長嘆一聲,也搬了椅子坐下來,嘗試填補我心中的罅隙。初始,時間彷彿停格,福伯與我,雙雙陷進各自的沉默,只有館前栽植的那株鐵樹,悄悄拉長身影,像宿命,一吋又一吋,不停向我們迫近。幾口黃湯下肚之後,福伯才肯解械,開啟他的述說,但第一句提到自己的兒子,目眶便已濕透。原來,鐵漢柔情,更觸景傷情,念茲在茲都是誤入歧途的親生骨肉。福伯哽咽地說,都怪自己怠忽父職,孩子今天才會闖下大禍,被關進勒戒所;他又說,原本是個聰明伶俐的孩子,勇敢又獨立,他哎,敢跟大人頂嘴,雖然母親早不在身邊,又沒兄弟姊妹來陪,卻不曾聽他喊過孤單……小子你告訴我,是不是我一廂情願,沒有擔好父親的責任,孩子才會淪落至此?我無言,明白自己僅是宣洩情緒的窗口,若真如此,盼望窗邊會有一盆石斛蘭,足以撫慰一個傷心的父親。福伯以一串念珠為吸毒的獨子祈福,更為自己悔罪,愛恨交織的牽捻彼端,是望子成龍的意志,也是一名勞動者的辛酸。而黃蒼在上,捻龍鬚的人啊,你要如何牽引這頭崢嶸神獸,又不觸其逆鱗?福伯看著我的眼睛,搖搖頭。像註定好了的,陰暗幽深的夜從四面八方襲來,幸而有月,那一枚皎潔明燦的光輪,就像永恆的白玉珠,繼續為赤手馴龍的老父親照亮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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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假期

 文/周盈君 插圖/國泰為了些文字坐在電腦前寫了些,文字傾吐得很慢,遭逢險巇與暗流,真是場不順遂的旅程。擱淺了,後來回望,螢幕裡文字的枯草叢生,沒有絕佳的深意,那文句形同裂果,一再叫人椎心。後來我久坐的筋骨喊疼,決心投降,於是穿鞋外出散步。走著,街心車流轉醒,步入對街的巷弄,路線仍舊是過去的總和,似乎我再無法變換出什麼新意,在此城,連探究新物的氣力都闕如,在此城,我樂於將自己鎖在工作、書店、健身房、自己的房間,沿循圖書館路徑用雙眼拾掇老厝,盡責地做一城市的遊逛者。那地圖在我的腦海,我沿此一步步走踏,又或者說地圖不在我的腦海,因為腳步依賴往昔的探索早已自動化。我懶於開拓新的詮釋,已然慣看池畔春草、秋葉,在當開之時則開、飄落之際則繳械,狂妄的風爬梳我髮梢的脈絡,褲管訣別了微顫的青春,秋寒使我忘卻夏暑、遺忘灼燒。我祈禱此城的屋厝依我的記憶定格,切勿改裝,我熱愛熟悉的一切,那使我的心安寧。然而畢竟很少念想曾和誰走過此處了,即使記憶的飄絮掃過腦膜,也很少歷經悲歡跌宕,很少了,彷彿我的肉身還在中年,而神思已然蒼老;那些情債我都已然掩埋在回憶的土壤,即便它們偶爾染我成鬱綠。我於是終能因為風的輕拂而微笑,即使只是獨走,卻感到莫大的幸福。無人來與我攀談,除了行經窄巷,一位身著橘黃上衣,發著鵝黃傳單給我的胖碩男子。我沒有拿取,但心中納悶是哪間餐廳開幕的特惠,這才發現他佇立待售的透天厝前,那厝真是蒼老,窗戶杏眼張睜,裡處渾然空無,外牆斑駁、牆壁猶有錯雜的痕紋,無從分辨歲月的渦流。那男子身旁還立了張三角牌,上面寫著開價一千三百多萬,建坪二十八,獨棟共三層樓。在這僅有風胡竄的聲響,靜謐得有如鄉間午後的巷弄,隨時都有鬥貓鳴響、嚷罵幼童之聲,或鍋碗錚錚撞觸,這棟房、立牌以及立牌者凝凍成一股無聲無息,呈水樣的無色無味,而我僅只透過一句「我不需要」以便確認工作之外、連假期間,我未患失語症,即使我曾經渴盼擁有屬於自己的房子。後來我騎車抵達平時常去的書店,它熱鬧有如煙花,節慶的快樂與笑語繁盛無疆。我站在一大落書檯前捧讀一本精裝的長篇小說,直到感動得泛淚、直到雙腿立成樹樁,而喧囂與人影都被我隔除在外,彷彿我的世界除了文字、無聲,便無他。 於是你會看她身著如同小說封面深藍顏色的二手短T,纖維早被洗濯成頹喪的容顏,史奴比花短褲、黑布鞋,她同一群家族聚會者讓手扶梯輸送到一樓後,便朝出口走去。她原想轉往麵包店買些甜,只是人潮擁擠於是作罷,遂走進黃昏裡,在寒涼的金風中,散步是她的歸途,她歌詠這樣的涼天,想到摯友到山間的農場旅行,也想到故鄉的雙親。這就是她的假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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