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褪青衣 十歲的筆記本

■蕭宇翔我的日記被偷翻開來看了。一身白衫,從跆拳道館走回安親班,打開門,見老師的嘴角連同大家的,一律憋著笑。空氣凝滯了幾秒,然後像交響樂那樣哄堂炸開來。他們告訴我,我的那本日記被翻開來了。(那是國小很流行的,帶有數字密碼鎖頭的筆記本,現在書店不太賣了)他們大聲戲弄我,又被老師輕聲細語、聊勝於無的勸導給喊停,反覆幾次,我很快找到了如何自處的方式。那小女生也很尷尬。事實上,我已經記不起那小女生是誰了。只記得,當時我真正喜歡的是同班一個小男生。但不滿十歲的我三番考慮後還是寫上了一個女生的名字(這又是為什麼?)我不特別喜歡那女生的,但我既已買了一組帶有密鎖的筆記本,那麼我大概很樂於擁有一個秘密,可以藏匿其中。我似乎從小就在尋覓這種自找麻煩的刺激。無論這個秘密是否真切,是否真的恰合一個幼小心靈發自誠心的慾望。其實就是隨便,畢竟,那個被稱為童年的世界實在太狹仄,太百無聊賴了。我喜歡的那個小男生,正是我將密碼如實奉告的人,我最要好的同班同學。我告訴他密碼,然後就換上道服,上跆拳道館去了。多年後想來,那的確是我不經意間,表達愛意的直覺性方式(除此之外也沒有別的方式),不假多想,僅僅如此,絕非一種心機,為了考驗他或其它,不是的。我從來沒有這種信任遊戲的情趣,無論在現在或者過去。在哄鬧的笑聲中,我回到教室了。他不敢看我,似乎同樣憋著笑,我且拉開椅子,埋首寫作業。幾個小時後,他從憋笑轉為淡然,淡然轉為疑惑,從疑惑到不安,最後不安,驅使他來摸我的頭髮(就像從前那樣,就像每一個昨天那樣),就像善美的兄長恆常憐惜他的弟弟,雖然弟弟受他所害,心中懷恨不已。這就是兄長的霸權,他不只握有施暴的權力,還握有「關愛的權力」。但,我且讓頭髮是頭髮,我是我。我就繼續寫作業。但,直到他開始道歉,求饒,頭髮就難以只是頭髮了,而開始連結,牽動我的全副心神。觸感,就開始有點動人心魄,使我連帶變得軟弱。我沒有哭,而是讓自己抬起頭來,說,我原諒他了。隨即,我看到他又轉回慧黠的一笑,彷彿一切都沒事了。原來如此,他要聽的就是一句「沒關係」。這使我第一次明白到,人家說的,所謂控制型關係。我當然還是愛他(對一個十歲的孩子來說,世界觀就是在「否定」之中建構的。他開始知道,這世上行不通的事遠多於可以的,背叛每天發生,只分輕重緩急而已,沒有什麼是底線,沒什麼不能接受)。雖然那小男生他,幾年後迅速從一名資優生轉為叛逆青年,並消逝在國中時代一顆顆人頭追踵擠迫,庸常至極的人物風景裡,消逝在風中,秋天下課後的落葉步道,雙手插入口袋的連帽衛衣,不再回頭看我。我也再沒有翻開那本日記。它就這樣空白著,並在某年春節大掃除給丟掉了。上面寫著我不曾愛過的人的名字,像一個信手拈來的玩笑。(本專欄作家為北藝大文跨所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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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風扇

■徐夢陽假日,撥空將房間整理一下,說是整理,實則僅有部分處理,畢竟新家尚未落成,暫時窩居在老家斗室,除了床與一條走道,幾乎都是雜物。既然要整理,就是直接挑戰最常用的床鋪與冷氣與風扇,如此,才能暫有片刻的舒服空間。整理床鋪並不容易,過往僅是換換床單、枕頭,如今確知有塵蟎一物存在,便不容有它棲身之處,因為過敏、不適往往與之脫不了關係。前些年買的一台塵蟎機,到現在還是我的得力助手,外型如一台小吸塵器,但結構更能吸取細小的塵蹣。只要一顆按鍵,就可以開始前後左右減少塵蟎堆積。最難處理的是濾網,約莫吸到機器發出巨大轟隆聲響,便是集塵濾網已滿,需要清理,清理過後再裝上便可。這套方式,要反覆使用三次以上,才能將床鋪、枕頭與被子通通解決,相當累人。冷氣則是拔下濾網清洗,定期清洗濾網,是讓一台冷氣壽命延長的方式,也是讓其不會被灰塵阻塞的好方法。濾網阻絕冷氣交換時的灰塵,將其留在網上,倘若久未整理,輕則使冷氣不涼,重則可以造成內部器械故障。大二的暑假,因為缺生活費,所以打工處的學姊介紹學校一份差事,說是要到宿舍洗所有的濾網。過去的我,只聽聞父親曾做過類似的工作,他說一天總要洗個幾十台冷氣,濾網摸過百十片,才能下班。直到自己接下這份兼差,才了解父親的辛苦。洗濾網不只是單單洗刷濾網,還得根據冷氣的位置爬上爬下,濾網風乾後,才能裝回原處。那幾天的打工,我才知道這份工作的辛苦,也能體會父親當初是多麼需要用錢。而我留到後面的大魔王,是半年以上沒清的風扇。風扇雖十二吋,但不知道是當時安裝就出了狀況,造成拆卸不易,屢屢拆卸就得花上十幾分鐘,裝回則是五分鐘即可。一台風扇往往分為前後兩外殼,以及中間的扇葉,還有將扇葉固定的接榫,安裝風扇是最容易的部分,但要將風扇前後外殼百分之百闔上,得要耗費力氣與技巧。但不見得你按說明書安裝,就能照那樣的方式呈現,過去的風扇簡單,零件普通,到現在零件一堆,有些還是陸製雜牌,貪便宜不小心買到,就如雞肋,吹之無大用,但棄之可惜。而風扇易卡灰塵,擺上一台,在冷氣房循環雖好,卻也容易集塵,頭髮、灰塵等,會逐漸卡進扇葉與外殼,影響功能,最終就得更換。不過,風扇對我來說,是相當重要的。在兒時,我們家經濟狀況並不好,我與弟弟妹妹,跟著雙親一起睡在大通舖,靠的只是一台小電扇。每到夏天,夏夜無晚風,那台小電扇就成了沁涼的法寶,偶爾會想趁雙親還未上床,弟弟、妹妹已經睡著時,就按下固定按鍵,將涼風獨占。不過,這樣做,時常會讓雙親責罵,說我過於自私,應該分點給弟弟、妹妹。但夏天實在難耐,只得打赤膊,灌冰水,度過炎炎暑日。如今生活改善了,風扇仍是很重要的存在,將它清理後,功能恢復九成以上,它依然認分地扮演著自己的角色,無論春夏秋冬,像陀螺勤奮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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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老瓦與貓

■高朝明你用陳舊定居 被滄桑拱起的背脊佝僂 刺青是原色黑,以斑駁著墨 傾斜的關節紮實堆疊 摞成老邁落葉經常性停在眼睛 拾荒的風隔時不隔日,掃除視頻 你沒有多少埋怨可以嘮叨 只有風濕,贅言貓又來借宿 有陽光伏貼的日子 你與打鼾聲已經形同夫妻 雨來,分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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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渺光之律

蕎禾俳句 滑落桌面的涼圓 訪客同歡會對唱情歌 秋波空椅上鳳凰木影 校區揭開序幕擊鼓手 龍王祭坐攤販旁哭鬧的孩童 冰棒庫房飆高的電表 夏至溪岸邊上架起的鏡頭 戲水蹲果棚下拉線圈的老農 捕蠅籠寒暑假回國的學子 半年節風箏 湖光中12生肖記錄手扎的旅人 藍眼淚(華文俳句社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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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戀戀豆簽香

■陳穆儀社群網絡上有句名言:「你吃的是美味,姐吃的是情懷」。食物及其產生的氣味,的確最能與人們內心深處的情感有所聯繫,在什麼時候、哪個場景跟生命中重要的他人分享共食,往往會成為你我一輩子永遠難忘的記憶。時序推回到40年前的屏東鄉下,那是一個軍公教家庭還有實(食)物配給的年代。每逢月初,擔任消防警察的爺爺總會用老舊的鐵馬載著還是小學生的我,到某個合作社(後來軍公教福利中心的前身)領取米、麵、罐頭……等食物。囿於當時大家的生活並不寬裕,罐頭或雞蛋等奢侈品,不是一般尋常人家的主食,主婦們都會拿到巷口的雜貨店去寄賣,以賺取一些金錢來補貼家庭所需。與此同時,最大的享受就是媽媽會買回一包包的豆簽,因為這是一家之主爺爺最喜歡的食物。先將蝦皮、蝦米爆香,佐以少量油蔥酥快速拌炒,此時陣陣香氣撲鼻,一群小蘿蔔頭早已聞香而來、聚集在廚房門口蓄勢待發。然後放入自家庭院栽種的切片絲瓜加水燜煮,一會兒水滾了,放入一旁已先煮熟瀝乾的豆簽,再迅速以太白粉水勾芡,一鍋色、香、味俱全的豆簽絲瓜羹,宣告大功告成。我家餐桌上是非常講究倫理的,自幼習得弟子規「或飲食,或坐走,長者先,幼者後」,父執輩們也都能以身做則、身教言傳。但爺爺慈愛,往往象徵性的先吃一口,就下令開動,讓早已垂涎三尺的孫輩們可以進食,只見大夥一口接一口地大塊朵頤,黃澄色的豆簽及翡翠綠的絲瓜塞得滿嘴,不消多久就會鍋底朝天。花費不多的豆簽,加上自己種植的絲瓜,豆簽絲瓜羹不僅滑溜順口又清甜美味,老少咸宜還容易有飽足感。在秋天的傍晚,祖孫三代近十口人,在涼風徐徐的庭院中同桌共享簡單質樸的家常料理,這畫面在往後的數十年,幾乎成為我此生最幸福的記憶。及至高中畢業,負笈北上求學,而後就業、結婚生子,建立自己的小家庭,記憶中那豆簽絲瓜羹的香氣也隨之遠去;然後,我所景仰的爺爺故去多年,故鄉終成他鄉。人到中年,回想起20多年前在餐桌上與家人一邊分享美食、一邊談天說地抒發心情,甚或長輩們對晚輩的適時教導解惑、潛移默化,這種種情感交流的場景,讓我深刻理解到食物只是一種媒介、相親相愛的人們才是彼此生命中的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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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綠意盎然

沈立兒時剛來台灣,跟隨父母住在老式眷村,一樓的房屋,庭院寬闊,栽花種樹,悉聽尊便。運氣好的,院子裡原生有芒果、桂圓、柚子等果樹,不僅年年有果子可吃,平日裡在樹下納涼、聊天,孩子們邀來鄰居小朋友玩耍,都是不錯的生活方式。而今房地緊俏,眷村改建成大樓,政府收回了大批土地,冠冕堂皇地做了公營事業;甚至賣給商家,去營造一些掙錢的場所。大樓住戶能在陽台擺上幾盆花草,已是奢侈的啦!想要吃桂圓、芒果?那就花錢去買吧!我早年頂下一戶六十年代的眷舍,它連地一起買賣,也就不受老眷村的回收約束;不用去和人擠電梯,巷子雖然窄了點,摩托車、腳踏車進出,倒不困難。家中的小院子,學著鄰居改建成車庫,當年有一輛1200CC的汽車,巷子窄必須倒車入庫,尚稱勉強可行,再擠一、兩台摩托車就已爆滿。早些時候大家怕颳風時有灰塵進屋,早把地面全都鋪上水泥,貼上磁磚;院子幾乎沒有空間擺置花盆,只好養幾株可以吊掛牆壁或者車庫頂架的植物花卉作為點綴,只求有點綠意,養眼兼顧舒心。該是四十多年前吧!那時還在中船公司擔任公關;開春時節,公司辦理週末到台東知本的旅遊。一般的行程,也就是爬山涉水,呼吸一些城市裡沒有的新鮮空氣,對那個年紀的我們而言,純是散心而已!倒是臨著要回程時,司機把車開到一個公廁,讓大家方便一下再走,免得半路找不著廁所而苦惱。就在大夥等候的瞬間,我站在一塊亂石旁,看到一個百合球莖落在石上;根鬚露天貼著石面,頂端剛發出一寸多長的嫩芽,生命的奇蹟很明顯地擺在眼前。我毫不猶豫地輕輕撕開石上的根鬚,用廢紙包起帶了回家。倒是這個帶回來發了芽的百合,還真不知該如何安頓?當天到家太累,懶得再上街買個花盆。翻箱倒櫃,找到一對陶瓷茶杯,是小弟讀五專畢業旅行時,買給父母的紀念品。我結婚後搬離父母家另組新居,母親怕我杯具不夠,就塞進我的行囊裡。一念之間,把陶瓷杯底輕輕敲出一個小洞排水,到大水溝邊挖了一點看似肥沃的泥土,就簡單地把百合植入杯中。每天澆點清水,那百合的嫩芽,竟然長到將近一公尺的高度,蒼翠青綠的成長,看著就好開心。雖然一直沒等到它開花,但是它綠意盎然的生態,帶給我一整年,心情都充滿愉快,朝氣蓬勃;仿佛那蔥綠長在我心上一樣的興旺,一樣的生機鼎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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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春天在巴赫姆特的泥濘裡

鍾敏蓉想逃的,不止是羚羊的慌張眼神連一片葉子落下,也要注意的時刻呼吸,必須經過利爪的微笑點頭 幸好,春天的泥濘,剛好的巧克力色適合播種 是應該適合播種的春雨是自由的每一顆種子,都可以有自己茁壯的翅膀 但是連一片葉子落下小蟲小蟻忙著失措驚慌,小聲急問公平正義,是否連哲學家都無法定義 且草原望去,一株株盡是暗自掉淚的墓塚,想念著家人與月光 而春天全是,坦克輾壓過的泥濘水量適度濕度適當這些葉落那些花謝的爆炸聲適合儲藏 砲彈轟炸過的春天,全是泥濘適合萌芽給來年的春天,不再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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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紀錄 一顆種籽的 發芽與成長

周梅春開刀房的門打開,一陣清亮號哭伴隨著你那脹紅的小臉,躺在保溫箱裡那一雙特別修長的腿用力踢動著──護理師快速將你推往嬰兒室,一群愛你的家人跟在後面邊追邊跑,完全忘了還在開刀房剛把你生下來的你的母親。從那一天開始,我無怨尤地彎下腰,像照顧田裡的幼苗把你慢慢拉拔長大。是的,我要慢慢來,如同澆灌田地裡的植物,讓它隨時序慢慢成長,慢慢開花和結果。再也不要重蹈年輕時的錯誤。成為你白天專任褓姆,我帶你到河堤公園溜滑梯,認識草地上的植物,牽你的小手輕輕碰觸含羞草的葉子,看它害羞地捲縮起來的模樣;我們學蝴蝶吸吮金露花的花蜜;認識充滿義氣的小朋友凱凱,他會幫你教訓欺負你的大男生,只是當他不小心把你的皮球踢入河裡──哇!你眼睜睜看著心愛的球漂向遠方,卻一點也不生氣。這副好脾氣,應是我們在時間長河慢慢閒逛累積出來的,總覺得每天過得很快樂,不像年輕時帶你的母親和阿姨那麼急躁和焦慮,那時一心只盼望她們快快長大––等她們真正長大,回首發現相處的點點滴滴竟是一大片空白,記得的,全都參雜太多生活的負重。這是我此生最大的遺憾。時間過得好快,從幼稚園到國小;從國小到國中高中,你像歕風一樣,再也不是那個一路走一路唱兒歌去上學的小男生。而是一百八十公分高的大男生了。從國中開始,除了上學,還要課外補習,我的功能只剩下晚上幫你準備好吃的飯菜,讓你放學回來就能吃飽飽,繼續去補習或回你家做功課。於是想到曾經熱愛的寫作,一晃竟然過了十幾年。開始把荒廢的思緒找回來,把想寫的故事列出來;這時才驚覺,可以書寫的歲月已經不多,想寫的卻是那麼多。我一點也不遺憾,看你帶著亮麗的學測成績,即將走上習醫之路,走向遼闊的人生,除了祝福,最想說的是:謝謝你的陪伴,謝謝你讓我重溫那一生最重要的環節,把曾經錯過的美好找回來。人生可以慢慢來,幸福是用來品嘗的。明白這個道理,我的夕日將幻化成你的朝陽,圓滿而無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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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一絲懸命

■黃瑞田今年二月中旬,年過七十的高傳真和妻子梅雨香,去市立醫院參加老人免費健康檢查。四月二十四日,高傳真收到檢查結果報告,有幾項紅字:膽固醇過高、心跳太快,主動脈粥狀鈣化、心電圖異常。他把檢查報告遞給在一旁關心的梅雨香。她逐項看完,唸著報告總結:「心肌缺氧,」她停頓了一下,遲疑的問高傳真:「什麼是心肌缺氧?」高傳真隨即拿出手機上網搜尋,很快找到答案:「心臟動脈血管發生狹窄或阻塞,血流供應心肌所需的氧氣及養分不足,就會心肌缺氧。」梅雨香說:「健康檢查報告最後一欄醫師建議,心電圖異常,要回心臟內科門診追蹤。」梅雨香皺著眉自問:「市立醫院心臟內科,哪一位醫師最有名氣?」夫妻各自用手機搜尋,不約而同找到心臟內科主治醫師兼內科主任李醫師,他的心導管團隊從二○一五年以來,已有四千多個心導管相關手術成功的案例,他每星期一至四上午都有門診,五月二日還有名額,於是立即行動掛號,診號是一○五。五月二日早上十一點,高傳真帶著「老人健檢結果報告」前往市立醫院心臟內科李醫師的診間候診。下午一點半,高傳真走進診間,看見一張塑膠圓椅靠在牆邊,距離李醫師約兩公尺,護理師叫他坐那張圓椅。他心想:心臟內科不是要聽診嗎?距離這麼遠,醫師怎麼聽診?戴著黑色口罩的李醫師,露出濃眉雙眼和滿頭斑駁的頭髮,他問:「高先生,您平常有什麼不舒服?」「胸口會悶痛,有時候會痛得冒冷汗。」高傳真不自覺的把右手放在胸口:「健檢報告說我心肌缺氧。」李醫師一邊打鍵盤一邊說:「您心肌缺氧,要再做心電圖檢查,您先到外面等候。」他在診間外面等了幾分鐘,護理師出來遞給他健保卡、預約看診單和三張檢查單:「先去批價,再去心電圖室安排檢查時間,五月十日來看報告。」高傳真批價繳費之後,找到了心電圖室,值班的護理師接過三張檢查單:「這星期都排滿了,只能找空檔,分三天插隊。」高傳真問:「不能安排在同一天檢查嗎?」「沒辦法,只能排在早上八點之前,檢查技師提前上班來幫您檢查。五月八日星期一上午七點四十分心電圖,九日上午七點半心臟超音波檢查,十日上午七點二十分來做運動心電圖。」五月十日十一點五十五分,高傳真來到心臟內科診間外面候診,門口的報到機顯示一○○號正在裡面就診,他是一一五號。他找走道旁一個座位坐下來,閉目放空自己。下午一點十分,高傳真進入診間往靠牆的圓椅坐下:「李醫師好!」李醫師點頭沒說話,繼續看著電腦,隔了約兩分鐘才說:「高先生,您必須辦理住院,做心導管檢查。」「蛤?」高傳真焦急的問:「很嚴重嗎?」「從心臟超音波畫面可以看出三條冠狀動脈當中,中間那條主要動脈阻塞很嚴重,必須做心導管檢查,了解阻塞狀況,可能要裝支架。」李醫師說:「明天下午三點以前來辦住院,還有幾個項目要檢查。」李醫師繼續說:「五月十二日星期五上午八點四十分做心導管檢查。」五月十一日下午兩點過後,高傳真和梅雨香搭計程車到市立醫院辦理住院,病房在八樓的四人房,已有兩位插鼻胃管的老人躺在一、四床吊點滴,他們沒有家人在旁照顧;二、三床空著,高傳真被分配在三床。四人房沒有照顧者的沙發床,各有一張折疊鐵椅給家屬坐著休息。梅雨香剛把帶來的日用品擺上床邊木製小櫥櫃時,護理師推著智能護理車過來,要高傳真躺在病床上,先量耳溫,血壓:「血壓正常,心跳一一二,太快了,你在緊張什麼?」高傳真苦笑:「我最近心跳很快,感到心悸。」護理師從推車拿出一袋生理食鹽水,掛上床頭的點滴架,在高傳真的右手腕裝上能夠重複使用的注射器,抽了三管血,然後遞給梅雨香手術同意書,要她和高傳真仔細閱讀之後簽名;另外再給高傳真一張X光檢查單及驗尿單,要他去一樓影像區照X光、採集尿液檢體,回來之後通知她來靜脈輸液。護理師又說:「高先生晚上八點過後要禁食,明天的早餐也不能吃。」夫妻倆一起下樓,高傳真自己去照X光和採尿液,梅雨香到醫院外面商店街購買晚餐。吃過晚餐,點滴也快滴完了,梅雨香把手術同意書交回護理站,通知護理師來拔針,然後斜背側背包回家了。五月十二日上午不到八點,梅雨香就來了,護理師來幫高傳真量耳溫和血壓,並在左腳掌背兩處動脈畫小圈標記;然後拿一套用透明塑膠袋密封的淺藍病人手術服,要他換穿,臨走時補充了一句:「手術部位在左手,內衣、內褲要脫掉,病人服不必反穿。」她從推車抽屜拿出一件成人紙尿褲:「這件也要穿上。」李醫師也過來巡床,先問高傳真:「做心導管檢查,如有必要,會順便裝支架,支架有健保的,也有自費的,你要選哪一種?」梅雨香在前一晚做過功課,代高傳真回答:「自費的塗藥支架。」她知道裝塗藥支架之後,再度阻塞的機率較低。李醫師為高傳真做術前說明心導管檢查的過程,等李醫師離開之後,高傳真先去上廁所排空膀胱,然後拉上圍簾,換穿紙尿褲、病人手術服,就躺在床上等候。八點半不到,護理師過來將圍簾拉開,推著病床說:「要去心導管室準備手術了,高太太請跟著來。」高傳真躺在病床上,任由護理師連床帶人往前推到電梯門,搭電梯到三樓,來到心導管中心門口。護理師按了一下電鈴,不久,電動門開了,一位穿著藍綠手術服的醫檢技師出來接手,把高傳真推進手術室。護理師對焦急的梅雨香說,那邊有椅子,妳在那邊等候。「謝謝!」梅雨香憂心的坐下,目送護理師離開。整個走廊沒有其他人走動,梅雨香覺得孤寂無依。高傳真被推到黃色手術台旁邊,工作人員把手術台降低與病床同高,要高傳真自己挪到手術台上仰躺,然後移開病床。工作人員拿大小不一的防輻射綠色鉛布,覆蓋在高傳真的身上,只露出左、右手腕、左腳背;其他工作人員在做環境輻射隔離,他們複誦著各種工作指令,各司其職,忙中有序。一位穿著綠色鉛衣、鉛頸圈、戴著黑粗框鉛眼鏡、黑色防輻射口罩的工作人員,走到高傳真的旁邊自我介紹:「我是李醫師,現在要開始檢查,請放輕鬆,如果很不舒服,要告訴我們。」緊接著,高傳真的左手被綁住、固定,消毒之後,由橈動脈穿刺,插入導管。高傳真很想知道導管穿行到哪裡,卻似乎沒有感覺。只見在他頭頂上方懸吊著各種放射性偵測儀器,如同八爪魚,忽上忽下,左旋右轉,他覺得自己彷彿飄浮在外太空。十多分鐘過後,一位助手在他身邊說:「阿伯,現在要幫您注射顯影劑,您會感覺到一陣溫熱,如果想嘔吐,忍一下子就過去了。」助手話一說完,高傳真就覺得一股熱流由臉部擴散到全身,隨後逐漸消失。在操作員號令下,吊掛的儀器直壓胸口上方約十公分停下來幾秒鐘就往上吊離,又換別一具儀器平移過來,也是停了一下又移開。當各組儀器都停下來了,助手們開始收拾防輻射的鉛蓋布片。李醫師則在電腦前整理數據,大約過了五分鐘,李醫師說:「高先生,檢查完了,您的冠狀主動脈阻塞百分之九十九點九,非常危險,我沒有幫您裝支架,建議您做血管繞道手術。」高傳真驚訝的說:「這麼嚴重?我卻一點感覺都沒有。」李醫師和另一位助手解開高傳真被綁緊的左手腕,用止血板壓住橈骨動脈穿刺部位,再用紗布纏繞。李醫師說:「你先在這兒躺著休息,我們會通知病房護理師來接你回去。」李醫師邊走邊脫下藍綠色防輻射手術服、鉛背心及鉛頸圍,走出高傳真的視野。李醫師走到心導管中心外面走廊,招呼梅雨香到隔鄰的簡報室,打開電腦,顯示高傳真心導管檢查顯影攝影的相片,指著中間較大的血管說:「高先生的三條冠狀動脈當中最大條的阻塞了百分之九十九點九,非常危險。」梅雨香緊張的問:「有多危險?」「隨時會走掉。」李醫師用憂心的口吻說:「他的血管鈣化很嚴重,阻塞的位置很脆弱,我擔心裝支架時會撐破血管,所以沒幫他裝支架,建議幫他做心血管繞道手術,不過,這是心臟外科很大的手術,要由家屬共同商量決定。」梅雨香心裡想:「市立醫院設備不如其他教學醫院,若要做繞道,就必須去教學醫院。」她已有盤算,問:「他什麼時候可以出院?」李醫師說:「下午三點。」「不能早一點嗎?」李醫師說:「不行,他穿刺的橈動脈必須用加壓板加壓到下午三點才能解開,護理師確認沒有爆開的危險,才能出院。」高傳真被推回病房之後,已經九點五十分,梅雨香先到醫院外面買西式早午餐回來給高傳真吃,然後到護理站找護理長,希望出院時能將高傳真的心電圖、運動心電圖、心臟超音波、X光攝影,以及心導管檢查影像拷貝一份光碟,以便轉院時可以帶過去給醫師參考,可以省去重新檢查的煩瑣流程,也請護理站先結算醫療費用,讓她先去批價繳費。下午兩點半,梅雨香已經辦完了高傳真的出院手續,兩點五十分,護理師就來幫高傳真解開止血板,重新敷藥包紮之後,梅雨香右手提著行李,左手拉著高傳真,快步走向電梯下樓,出了電梯,來到醫院門口,坐上排班計程車,司機聽到要去教學醫院急診,加快車速,十七分鐘之後,來到四公里外的教學醫院急診室外面。梅雨香付完車資,要下車時,發現高傳真垂著頭,一動也不動,她心知不妙,下車向急診室門口的警衛招手,大聲喊:「心肌梗塞,快來幫忙……」警衛反應很快,向急診室裡呼叫:「擔架床,快來擔架床!」不到十秒鐘,急診醫師和兩位護理師推著擔架床出來,警衛也協助將昏迷的高傳真抬上擔架床,然後一邊CPR,一邊將高傳真推往急救室,梅雨香驚慌失措的緊跟在後面……高傳真被接上的自動心肺復甦機,發出規律的「嗶嗶」聲;梅雨香被擋在急救室外面,心慌意亂的低聲啜泣,她沒想到李醫師說「隨時會走掉」會來得這麼快,這麼巧──就在急診室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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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 水丰尚書 幽暗的旅館房間

■秀實這些年一直在漂泊。到不同的地市入住不同的旅館。因為經濟的考慮,在網上都挑中價的。只要不是那些廉價的賓館,房間都相當可以。當然,中價的不可能有很寬敞的空間。有時幸運,會遇上「房間升級」的優惠,得以住進擁有玄關和客廳的豪華套間。一直找不到一個喜歡又貼切的詞語,來形容我這種旅館生活。「漂泊」勉強可以接受。不喜歡「流浪」,好像是一個磨滑了稜角的詞語,呈現出虛假與造作的狀況。「浪遊」也不夠好,感覺太年輕和不負責任。至於「流離」、「飄零」、「漂蕩」等,更不是這回事。然「旅館生活」這個詞,我極喜愛。必得是無煙房間。樓層在九樓或以上。窗子最好朝向一個城市的繁華地段。寫作困倦了,我會倚窗而立,看城市在夕照下慢慢把霓虹點亮。先是幾盞招牌,集中在一條街道上。那個大幅的「釣蝦場」閃爍得特別亮眼。然後東北角夜店的燈打起,最終如水般漫漶,城市的夜如一鍋水,慢慢沸騰。法國攝影大師尼古拉斯‧米勒被譽為「新黑色攝影師」,其鏡頭下的紐約城初夜,剎那定格較之遊目四顧,更觸動旅人的靈魂。旅館生活,看一座城的夜幕降下,是如何的無可言說。寫過一首〈旅館〉:「(首節)我們的旅館座落於這個城鎮的某條街道上∕如一個城堡禁錮了幾許事物曾經霜雪∕六月,窗簾外是南方無垠的靜默和湛藍∕飄懸著雲絮的光影、流浪的羽翼(中節)夢想中的港灣應該比未來更貼近∕麕聚著的船隻等候遠方風暴的訊息∕我們卸下沉甸的記憶與昨天∕穿過穿過沙舌堤上大片的木麻黃帶(末節)當黑夜降臨時點起一燈的羸弱∕困在房間內,沉默和話語都零碎而殘缺∕肢體如一尾放歸大海的魚∕在幼滑的海床上把夢化為無聲的泡沫」某夏漂泊到濱海小城汕尾。白天遊覽紅海灣與沙舌島,晚上在二馬路吃晚食,回旅館深宵寫的。南窗之外,「大海在其南」(韓愈〈祭鱷魚文〉),我在寧靜的海濤聲中寫成。每個字都像泅泳在海浪裡,給我逐一撈起,擱淺在沙灘上;或是一堆海中的漂木,我檢拾起來點燃為篝火。旅館空間極其迷魅動人。剛進入時,把電子卡插進卡槽,一屋亮起,如一個空間的轟然誕生。先看到寬闊而雪白的雙入床,柔軟得像誘惑我躺下。然後是半闔的窗簾,和模糊的窗外風光,我輕輕地掀開,讓世界的景物呈現,朝一片蔚藍大海或半屏蒼翠的山,又或下臨繁華的馬路,雜亂的舊區矮房子。無論何者,都有在塵世裡作一個局外人的感覺。然後我打開行李箱,取出用品,再煮水,泡一杯85度C的曼特寧或日月潭的阿薩姆。在案前讓自已空洞在房間裡。入住過高雄城左營區水京棧(H2O)。名字極雅,卻與我格格不入。我雖好詩卻不慕雅,自帶三分鄙俗。印象最深的是,子時立在高樓南眺一城夜色,愛河燈火,這岸對那岸,發覺港都之夜,如此美不可喻。良久沉溺其間,偶一轉身,一室幽暗撲來,只有沐浴間的燈火,自門縫間瀉出。按下筆記本的「儲存檔案鍵」,便逕往沐浴間去。讓房間在幽暗中無言。有時,會擰亮沐浴間的玻璃窗,看到房間傢俱的擺設。而我一直把這個狀態叫作「沉思房子」。入住過嘉義城的耐斯王子飯店,一所貴族氣派的居停。房間陽臺面對阿裡山。但你得從群山中分辨出神祗來。山有神靈,並非虛言。薄暮時分,山稜逐次隱滅,小城開始下沉,山嵐霧氣漸濃,燈火如溢滿盆中的水,流瀉而至。那些逐漸密集的亮光,朦朧分不清那裡那兒。世間可以如斯安寧,山外的紛擾,到底所為而來!臺北城公館區的修齊會館是我常蟄居的旅館。房間雅潔,窗明几淨。三樓設有閱覽室,晚上我常耽在這裡,看視頻或寫作。這裡是台灣大學水源校區,旺中取靜,生活機能完備。門開門掩,出入的旅客極少,氛圍自是不同,更像一所安靜的研究生宿舍。這一帶常能勾起我求學歲月的點點滴滴。有些店鋪仍在,更多的已煥然一新。最明顯是校門左側的一爿平房店鋪,已全然拆卸,當日常流連的「香草山書屋」如一椿無頭案件,消失的無影無蹤。映畢業照的「老二照相館」仍在,狹窄的磚梯和玻璃門依舊,歲月彷彿一直作客在這裡。紀念冊的裡學士照配上的文字,仍記得如下:「君意如鴻高的的,我心如珮正搖搖。千裡雲山何處是,幾人襟韻一生休。」騎共用單車穿過臺大校園的傅鐘、醉月湖、琉公圳、鹿鳴園等,橫越羅斯福路返抵修齊會館,總帶著歲月的情懷而至,剎時我不點燈,在這個幽暗的旅館房間裡或臥或坐,茫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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