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院棗樹
文、攝影/雲霞
從小在台南公園長大,對那裡的一草一木極為熟悉。記得靠近茶座涼亭的湖邊上,有一棵粗壯高大的樹,原不知它是何樹,五、六月,開米黃色的小花,清香瀰漫。八、九月結果時,方知那是棗樹。
待果子成熟,經大風一吹掉落時,我就在樹下撿。許是任由它野長,沒人施肥的關係,結的果都不大,像雞心棗似的,但入口脆甜。樹葉長得挺茂盛,鬱鬱蔥蔥,華蓋亭亭。夏日,把躺椅擺在棗樹下,享受水波蕩漾的湖景與陣陣拂面而來的和風,不知不覺就闔上眼打個盹兒。
公園裡賣花生的阿玉,生意清淡時,就會到棗樹下與我一起撿棗子。我們拿棗子玩遊戲,先伸手猜剪刀石頭布,誰贏誰就先捧起一把棗子撒開,在選好的兩顆棗子中間劃一條線,劃時手不可碰到棗子,否則算犯規,由對方接替。劃好線,瞄準兩顆棗子的間距,用手指將這頭的棗子彈向另一頭的棗子,若彈中,就可拿走被彈中的那顆棗子,繼續彈。若沒彈中,就輪到對方彈。待棗子都被彈完,就數數看誰贏得多,贏來的都歸自己擁有。簡簡單單的遊戲,我們卻玩得樂此不疲。
那年我八歲,放了學天天在公園裡晃悠。阿玉十五歲,賣完花生就找我玩。過了三、四年,有一天,阿玉告訴我,她不來賣花生,要去別處賣別的了,好多賺點錢。看她並沒有欣喜的表情,反而一臉黯淡,是捨不得離開公園嗎?我好奇地問她,要賣什麼?她回我,告訴妳也不懂。知道她家境清寒,能多賺點錢總是好,我為她高興。但她走後,沒了玩伴,我嗒然若失,望著一樹的棗子,提不起勁兒。
沒想到過了大半年,阿玉突然出現,變了個樣兒,我幾乎認不出她來。穿著時髦,一身緊衣服包裹著婀娜身材,臉上擦脂抹粉,嘴唇上也塗了口紅,還把頭髮燙得卷卷的,梳得蓬蓬的,像個鳥巢。一雙高跟涼鞋,露出腳趾頭上的紅寇丹,走起路來,搖曳生姿。她一路跟坐在涼亭外喝茶的客人們打招呼,大家看直了眼。我怯怯地,沒上前,她倒是過來問我好不好,然後又忙著去跟客人打招呼了。
沒多留,旋風式的來,旋風式地走,卻在客人間刮起了一陣風,大家交頭接耳談論,我聽到一句:「她現在是走國際路線」。這什麼意思?看大家低語的表情,我沒敢問。
她也只這麼露面一次,不曾再來過。日後我們家離開了公園,遷往它處。長大以後,方明白走國際路線的意思,原來她賣的是自己,皮肉生涯的對象是外國人,不禁對她油然生出憐惜之心。若不是礙於生計,有哪個黃花閨女願意走上這條路?
在台南公園的這一段生活,早已塵封於記憶深處,直到從加拿大搬到美國西南部的新墨西哥州後,有一天閒逛園藝中心,居然看見棵棗樹,我好驚訝,當年跟阿玉彈棗子的一幕幕又回到眼前。好幾十年過去了,不知阿玉過得如何?
園藝中心一棵桃樹不過賣美金30元,而棗樹卻要120元,想必是品種的關係。迢迢萬里之外,又經過了這麼多年,有緣再見到它,那是多麼難得!心裡興奮著。樹有價,而牽連著兒時的記憶,於我心中,卻是無價的。立即將這棵棗樹買下,搬回家種。
細心呵護,期盼它早早結果,俗話說:「桃三李四梨五年,核桃柿子六七年,桑樹七年能餵蠶,棗樹栽上能賣錢。」比喻等待結果期短。果真,第二年它就開花結果了。畢竟樹沒那麼粗大,結的果不多。可是幾年下來,漸漸茁壯,結的果竟比小湯匙還大。立春後,開始疏剪過密枝,去掉交叉枝,剪去下垂枝等,待五月花開時,風送來淡淡清香,閉上眼,彷彿我又回到台南公園湖邊的棗樹下。
九月,棗子掛滿一樹,壓得較細的枝條垂彎了腰。依熟的程度,次第摘下,入口爽脆清甜,裝袋分送鄰居朋友,都讚好吃。《神農本草經》將棗列為上品,中醫也都說它具有補氣養血、健脾胃和美容抗衰等功效,難怪民間有「天天吃大棗,一生不顯老」和「五穀加大棗,勝過靈芝草」的諺語。曬乾的棗子可用熱開水沖泡來喝,我尤其喜歡拿來煮銀耳蓮子紅棗湯,覺得吃後整個人滋潤起來。還有過年做年糕,當撒上芝麻,拿去蒸前,我會在中間放一顆紅棗點綴,頓時讓平淡的年糕面有了生氣,以收畫龍點睛之效。
我們這半沙漠地區風大,棗子成熟,難免樹下會掉落許多,去清理時,想起當年與阿玉一一撿拾並玩彈棗子的情景,心裡湧起一份難言的惆悵情懷。或許別的女孩子也玩過這種遊戲,但我相信絕不會是用棗子。這輩子,阿玉這人,連同與我之間的棗子遊戲,已成為此世獨一無二的風景,永遠鐫刻於心底。(寄自新墨西哥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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