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湯長華 插圖/國泰
幼時餐桌上出現草魚,家裡就有一個小孩可能可以吃到那條魚的魚卜,如果大人決定讓我們吃的話。外婆會熱鍋下油,爆香蔥薑蒜豆豉,把魚卜丟進去。看著那白色氣球在鍋裡滋滋作響,好像下一秒就要爆開,我既心急又緊張,不過還是抱頭走開,深怕它炸開把熱油爆得我一臉。可那白色氣球,真不是普通的好吃,口感煙韌 (註1)又有黏性,就像吃完一碗軟嫩肥透的肉燥飯,一邊咂嘴,雙唇上留著令人意猶未盡的微微糊膩感,加上辛香料與豆豉的提味,我總是在嘴裡慢慢咀嚼,懷著一絲惆悵吞下肚。
我問大人這叫什麼? 他們說魚卜 (ㄆㄛ 輕聲 註2)。
長大後到香港打邊爐,才知道人家那兒魚卜是一小山一小山的叫,震驚之餘,覺得人生錯過太多。
家裡還有一種食物上桌時,外公會問哪個小孩想吃?如果老大舉手說要吃,老二就會抗議:「妳上次吃過了!」
總之爭論不休。那東西跟魚卜一樣,一隻動物只有一個,爽脆彈牙。
雞冠。
稍微大一點,開始懂得跟大人搶東西吃。
外公胃不太好,外婆時不時準備一個大豬肚,裡面塞滿滿胡椒粒,用牙籤封口,加入耐心燉熬成一鍋噴香豬肚湯。我們爬上餐桌旁椅子,看外公用刀劃開雪白豬肚,胡椒粒嘩啦啦滾出來。小孩一人分得一小份,偶爾沒掏乾淨,一邊吃豬肚一邊咬碎幾顆胡椒粒,辛香衝鼻。趁熱把湯喝完,感覺四肢毛孔微微冒出白煙,即刻通體舒暢。
秋冬季節變換時,豬肚換成豬肺,搭配雪白杏汁。
盛上一碗,鼻尖飄來帶點川貝枇杷膏的香氣,嘴裡是柔軟帶爽脆,我瞪大雙眼揪著蒼白豬肺上粗大的血管橫切面,吃驚地在心裡猜想,這到底是哪個器官?外婆說杏汁豬肺湯很潤的,不過豬肺很難洗,叫我千萬別浪費,好好吃完。
從前人不讓孩子吃雞腳,說會撕書(功課會不好)。小學妹帶我去她家附近的夜市,買了人生第一袋滷雞腳。我好好坐下,聚精會神的啃,熟練的吐出一小截一小截光溜溜的雞腳骨。之後挑戰鴨掌,不過外面賣的白雲鴨掌大部分都去骨了,根本不費吹灰之力。看到弟弟連雞腿都啃不乾淨,或是看見妹妹把隔餐的土魠魚戳碎拌飯吃,我在心裡不斷搖頭,這些都不是我的菜。
如此飲食習慣漸漸走火入魔。吃東西專挑邊邊角角,所有大塊單純的肉,於我如浮雲。
寧願在大雪天或大熱天跟朋友坐很久的車到另一個朋友開的越南河粉店,來上一碗熱辣辣的牛肉湯,還有把湯粉蓋滿見不到底的片片蜂巢狀金錢肚、牛百葉。
去七股吃西瓜綿虱目魚頭,一次三到五個不等,慢慢把碟子鋪滿一根根吮(tshng)乾淨的魚骨。
半夜肚餓衝去老市區一個邊抽煙邊煮麵的女人那吃滷菜,必點滷雞肝(通常很快賣光),搭配她特製但其實也沒那麼特別不過很夠味的新鮮辣椒醬,肥嫩雞肝在舌尖散發出特有的濃郁甘味。
每個禮拜到相熟的魚店喝魚腸湯,偶爾台南湧進太多觀光客,老闆娘不好意思地跟我說,魚腸湯賣完了,頓時氣急攻心,盯著菜單十分鐘什麼也不想吃。
有段日子,去工作室之前,我總先繞到附近,跟個瘦瘦的女人買她的豬雜。
豬皮、豬腸、豬肺、豬小肚、豬咽管,包一大碗加了白蘿蔔熬煮的熱湯,一倒出來整間廚房都是獨特的豬味,美妙的台灣豬味。
偶爾沒機會去找瘦女人,就繞到黃昏市場找一家三兄弟買滷味,發現他們有賣滷豬肺的那天,我簡直像中頭獎。其中一個兄弟拿起一大塊豬肺:「妳告訴我豬肺想切多少錢,我幫妳切。」我:「你這一整塊都切給我,我好久沒吃豬肺了。」
他一定覺得碰到瘋子,而當晚我也沒把豬肺吃完,太膩。
漸漸的,我認出身邊愛吃「腹內」(pak-lāi)的朋友。這人看到下水湯必點,那人只吃菜市場阿香做的腰子,某人必定只跟某個阿婆預訂親手製作帶有大腸頭的肥短糯米腸,另一個只吃某上海女廚炸的肥腸,人海茫茫中我們相識,聚會吃飯像舉行某種有默契的秘密儀式,各自守護心中在意的那份莫名的堅持。
作者註
1:煙韌,粵語形容食物彈牙有韌性。
2:魚卜,粵語,即魚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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