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嫚簡介
林黛嫚,1962年生於南投鄉下,台灣知名作家及學者。台北女師專(今臺北市立教育大學)、台灣大學中文系畢業,世新大學社會發展研究所碩士、中國文學系博士,曾任《中央日報》副刊主編、《人間福報》藝文總監、東華大學駐校作家,曾獲許多文學獎項。著有散文作品《彼身》、《本城女子》、《時光迷宮》、《你道別了嗎》、《推浪的人》、《移動的夢想》等,長短篇小說《平安》、《林黛嫚短篇小說選》、《粉紅色男孩》、《單獨的存在》等。另編有《中副五十年精選》、《台灣現代文選小說卷》等。散文及小說作品多次入選年度散文選、年度小說選及中華現代文學大系散文卷、小說卷。曾任教於淡江大學中國文學系,教授寫作訓練、作文教學、中國語文能力表達等課程。
■林黛嫚
華文領域裡大家的認知散文是真實的,不過有段時間非常流行虛構的散文,有位小說家寫了一本書,裡頭的篇章得了很多散文大獎,最後結集成小說集出版,於是大家都知道那是虛構的生活,因為創作者既沒有失去聲音、視力好好的、當時還不是父親自然無從和吾兒對話。身為教文學、創作的教師,我對這個問題十分執著,有一次,收到一本文學讀本,看到主編分析一篇得到散文大獎的虛構散文,一開頭就說:「這是作者的親身體驗」,虛構與真實的辯證在此強烈發酵,而較真的我甚至想打電話給主編或出版社,說這部分可能寫錯了。
我多麼希望可以在《彼身》的扉頁放上這麼一句:本劇純屬虛構。如同我先生曾發出的喟嘆,「過去這幾個月真像一場夢」,對他來說,也希望這段陪病經驗只是一場夢,即便再真實的夢,醒來後,安撫受驚嚇的心,告訴自己只是一場夢,我們依舊可以在原來的生活軌道上繼續前行。
林黛嫚最新散文集《彼身》,聯合文學出版。
被這巨大的變故重重擊打,我其實嚇得愣怔當下,無法動彈。我先生說,你只要活著,什麼都不必做。於是持續做化療,掙扎於痛苦的副作用,也希望能慢慢把開刀後受損的身體一點一點拯救回來。然後「什麼都不必做」的時間就用來記下點點滴滴的過程。
一方面跟著療程走,一方面回思基因密碼啟動前後的人生。
那天離開心理諮商診所,往捷運站的路上,我在路邊的小公園坐了一下,回望身後的大樓,每週來這兒和心理諮商師聊一小時,是過去五個月珍貴的活動,從一開始每每泣不成聲,到後來可以寧靜地梳理自己的情緒,這是多麼難得的成長。我常常跟諮商師說:「我在家裡都好好的,來你這裡才會覺得痛苦。」諮商師笑著回我一句:「不去健康檢查就不會生病。」分析自己罹病時,大部分人會覺得無助,而我形容自己的詞句是「無能」,原本我的人生自己掌握,為何現在我這麼無能,無法向命運探問?當諮商師說我的療程可以告一段落時,我想在這段刨肉剔骨的過程中,命運已經給了我答案。
因為不知如何對人說起罹病的事實,只有家人和少數朋友陪我走過艱辛的治療,旅美作家好友、也是心理諮商師玫君鼓勵我把罹病經歷寫出來出版,「當把整個過程寫下來,那表示說,你並不恐懼面對自己肉體和精神上創痛的歷史。有些人沒有辦法走到這一步,因為他們無法回頭去看自己受過的血淋淋的折磨。但是你不同,因為你是作家,你選擇記錄見證自己的歷史」。這本書能順利問世,有賴這些友人的陪伴、傾聽。
病中常常想起那些和我一樣受折磨的人,他們有沒有好好道別呢?兩位姊姊病了一陣子,不是不知道離別的時間接近,真的走的時候仍然懊惱那麼快、那麼急,都沒有好好說再見。
病來得突然,一開始又只有少數人知道,一向不喜歡自己腳步匆忙,而死亡逼近這件事於我,於家人、友人們都是陌生的經驗,我希望能好好道別,於是約了幾位好友先讀過原稿,並寫下回應與祝福。
我寫過許多小說,虛構了許多人的人生,而我自己的人生只能真實面對。有一個說法,罹癌者確診的那一刻,就有一個背包上身,裝著手術、治療、復發、擔心、憂慮……實體與非實體的物事,不管在治療哪一個階段,背包都沒辦法放下來。
那麼,背著吧,背著背包繼續前行。
■林黛嫚
親愛的
他讓自己十分忙碌,沒有片刻停歇。我要他放輕鬆些,他說,不。
我不禁想著,是不是只有讓自己忙碌到無暇思考其餘,他的日子才能過下去?
郭強生、彭樹君都是從少年時代就一起寫作,相交30年以上的好友。
三個月過去,我先生終於說,這幾個月,好像作夢啊,一個又長又真實的夢。
化療副作用強烈時,我坐立難安,只能滑手機、玩玩簡單的電腦遊戲,就算這兩件事,也頂多撐個五分鐘十分鐘。當我虛弱地說,什麼事也不能做,先生說,你什麼事都不必做。
已經離家另住的兒子們,每個星期都會找一天回家吃飯,一邊用餐一邊閒閒話著家常,說著工作上的事,交女朋友的事,或是電視新聞上報導的事像是馬斯克又說了什麼話……。有時天氣好陽光從窗外灑進來,照著我們一張張發光的臉;有時淅淅瀝瀝下著雨,得拉大嗓門和雨聲競爭,話聲才聽得清楚。我們很少提到生病這件事,彷彿那也是家常,生活旳一部份,無須另眼看待。
這是我親愛的家人。
左邊乳癌開刀的H,一個人開車去回診,要進停車場拿停車卡,必須以右手繞過身子,勉強而艱難從機器中拿出卡片;我的學姊L在第二次婚姻中發現罹癌,立即將名下的房子過戶給兒子,她擔心現任丈夫在她身後不會好好對待這個沒有血脈的孩子;和雙親同住而丈夫遠在南方工作等於週末夫妻的W,沒想到死線來得這麼快,許多事都沒來得及處理,她走後,雙親得想辦法證明這房子是父母和女兒共同出資購買……
不必這些事,也知道罹患重病不會是一個人的事,而是一家人的事。緣深緣淺如何介定?我和另一半結縭超過30年,生育了兩個兒子,應該是有很深的緣分吧,婆婆也和我們同住十多年,我從一個人到兩個人到五口之家,婆婆歸返仙山,又成了四口之家,如今兩個兒子長大了立業尚未成家,但已經開府自立門戶,於是又成了兩口之家,把養了四年半的黃金獵犬算上,也是三口之家,家戶的變化便是數字的變化,一加一,加二,加三,減一,加一。
回想起我和外子的結識交往,2019年應目前已經停刊的《聯合晚報副刊》之邀,寫了一篇散文〈一加一〉。
三十多年前,在燈光昏暗的迎新舞會裡,初次相見一起跳了幾首舞曲之後,輕柔的布魯斯音樂聲中,他的視線落在我的唇與下額,看著說出這樣奇特的句子,「我心目中伴侶的樣子就像這樣」,這不是瓊瑤三廳電影的對白,也不是范柳原對白流蘇說的話,「有的人善於說話,有的人善於管家,你是善於低頭的」。他是農家子弟,代表不擅言辭的厚唇更透露樸實穩重的特質,所以從他口中說出的話絕對不是浪漫,我輕輕一笑,當作是旋轉的七彩霓虹燈讓人看不清楚的氛圍下,就連不耍花招的楞小子都昏了頭。
然後,那個人把我當做命定之人從而展開交往,學生時代、服兵役、在國外工作,長跑七年後步上紅毯。婚姻生活,不能說無波無折,火花甚少倒是真的。我自己對愛情、婚姻都沒有特別想像,只是當做人生必經的過程,然而當罹病確診的那一刻起,從兩人到三人、五人再回到兩人,平淡的婚姻生活似乎也開始起化學作用。他的身分從陪病者到膳食官,我除了病人角色,其餘工作都是他的。為了了解出院後如何料理我的膳食,他吃了半個月的醫院特甲餐,護理師、清潔工,甚至美食街的店員,聽說他一日三餐都訂醫院餐,都露出欽佩的目光,按照這些人的說法,那樣一成不變、味道清淡的食物可以吃上兩三天就很難得了,而他總共吃了45餐。
和嚴歌苓(中)合影。
如今的日常,我準備去散步,順便買牛奶包子等輕便食品,斜背包上身,裡頭裝著零錢包、紙巾、鑰匙等隨身物品,帽子、口罩戴好,去和艷陽奮戰。而我先生呢,正準備幫狗狗洗澡,幾條大毛巾、吹風機備好,洗完,擦乾,吹乾,再擦再吹,這個工程要進行兩個小時左右,之前我是助理,會在一旁幫忙遞毛巾,拿吹風機,現在他只能自己完成,不知道他會不會覺得孤單,將來很多事他都只能自己完成。
罹癌的事,改變的不只是我的人生,是一家人的人生。現在癌症時鐘每4分鐘快轉一次,背後是70萬癌症家庭。
我先生樂在工作,努力賺錢,突然發現如果我不在了,他一個人根本不想花錢,也就沒有工作賺錢的動力。每次C醫師來,他就跟C醫師說,如果有更好的藥或治療方式,我們可以自費。問多了,C醫師都被問煩了,回一句,「現在很多健保都給付了,我們的健保藥很好了啦!」
引介陳之藩先生和他的夫人童元方女士與三民書局董事長劉振強認識,左起劉振強、童元方、陳之藩、王秘書、林黛嫚。
我先生不是不知道,錢不能萬能,看看嚴凱泰、郭台銘太太及弟弟的例子,再多的錢也救不了自己或家人的命。他知道,他只是努力、盡力。
最近,我先生的口頭禪是:「我退休了」,是,他幾乎不工作了,但是偶爾工作起來仍然十分較真。有一次他的員工犯了一個不小的錯誤,他大概開罵了一個小時,中途休息5分鐘是為了給比比吹乾毛,因為這是比生意更重要的事。然後繼續開罵,終於事情告一段落了,他再出現時,我說:「有這麼生氣,連開飯時間都誤了。」原本準備我的三餐是他這位膳食官的重責大任,聽了我這句話,他露出尷尬笑容,趕緊去備飯。但是我喜歡誤了備飯的膳食官,我希望他多做點自己的事,不要把生活重心全放在我身上。因為生病,我彷彿看到我從前沒看過的親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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