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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煙火港灣

走在鹽水街上,處處可讀出時間的鑿痕。 橋南老街 邱筱晴 油畫 35×27公分 2020

文/蔡莉莉 圖/邱筱晴

月津,是一個港灣,也是我的港灣,雖然,它已不再是港灣了。

橋南老街,是沿著彎彎的月津港畔形成的一條街,這裡是我人生的起點。自我有記憶以來,月津港就像是一汪靜靜的池塘,橋下的河始終蜷身靜臥,不沖刷,不趕路,過去如此,現在如此。百年前檣帆雲集的商港氣勢,早在我未及看見的年代,即已淡出成一則古老的傳說。

月津,是鹽水的古名,這個嘉南平原的古鎮,曾是全台第四大城。後來,繁華被擋在縱貫鐵路之外,除了元宵節,小鎮的日常安靜到幾乎要使人遺忘。有一種無法重來的憂傷和跟不上變化的疲憊,以緩慢的節奏,擱淺著,蒼老著,彷彿一座時光靜止之城。

走在鹽水街上,街屋立面是從未年輕過的巴洛克紋樣,處處可讀出時間的鑿痕,散發古鎮特有的富麗與沉靜。一間間金紙香燭舖、糕餅店、中藥舖和意麵店,以懷舊的老氣味,滲進一張默默變舊的百年地圖。

小時候的元宵節,外婆慣常在門前空地擺兩大桌酒菜,大人一面吃,一面欣賞遠方夜空裡綻放的燦爛花火。小孩則是早早下桌,等不及展開飯後的提燈探險。

我們分男女兩路,一左一右出發至院子後方的田野。暗夜行路有種說不出的刺激,四周不知藏匿了多少張牙舞爪的什麼,風在枝枒間吹奏背景音,無限擴大想像的邊界。搖晃的燭光下,七八個高高低低的人影,在沒有任何照明的鄉間小徑前進。大表哥和大表姐負責提燈,萬一燭火被風吹熄,勢必陷入絕對漆黑。這樣的元宵探險,總在男女兩隊相遇時的尖叫聲中,興奮落幕。

元宵節,是鹽水一年之中唯一的波動。蜂炮徹夜喧囂,好似要把沈睡整年的小鎮瞬間炸醒。從小被告誡蜂炮不長眼,即使在鹽水出生長大,我也從未出門感受蜂炮亂射的瘋狂。只能聽著屋外遠遠近近的鞭炮爆裂聲和蜂炮嘶叫聲,透過電視的畫面,想像那種置身戰場的感覺。

二十歲那年,終於擠入人群,體驗蜂炮的震撼。神轎從武廟出發繞境,蜂炮一路迤邐,所到之處遍地煙火。全副武裝的抬轎男子,奮力衝鋒陷陣,空氣中盡是令人窒息的煙硝味,沸騰著一股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的緊張感。蜂炮一竄出,男女雜沓躲入店家,或是,就地尋找遮蔽物。小鎮居民頗富人情,無論識與不識,大門為遊客敞開,甚至招呼遊客至自家頂樓,熱情分享最佳的觀賞位置。

昔日古月津八景「月池蛙鼓」,近幾年,化身成燈節的舞台,月港燈節已成為鹽水蜂炮之外的新話題。絢麗的燈光在夜空河面晃蕩,浮金碎花,恍如百餘年前的漁火,給人繁華的感覺。隔著淡淡的霧氣,戀舊的人眼中的故鄉,彷彿從不曾老去,等一切消散,依舊是那個充滿甜蜜蔗香的富裕古城。

一段段由河水和橋樑串接而成的月津古鎮,氤氳著水的意象,空氣中,人和物的邊緣極為柔和。路上擦身而過的老人,以陽光口音的台語交談,讓我聯想起外公外婆的氣質。那是見過世面又守著陳規的舊時行止,一種婉轉含蓄的風度,就像迴繞月港的那條溫柔的河,那般從容,那般優雅。

站在橋南街口的興隆橋上,往河的盡頭望去,似乎仍能看見海,比昨日又更遠一些些的海。寂寞沙洲,覆蓋滄海的足印,再也不可能看見船了。夕陽暈染的天空,是漸層的橘紅,就像花火,燦亮又墜落。

遠方,傳來若有似無的笛聲,漣漪一般,在這個舊舊的古鎮裡,留連,迴盪。我瞇起眼睛,仔細去聽,彷彿,時光長河裡那個記憶的港灣,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