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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蕭蕭.文化隨筆 尚古的書.聖賢的心

文/蕭蕭 圖/劉惠芳

臉書盛行的二十一世紀,大大小小的生活瑣事都在臉書上留下痕跡,每隔一段時間,還會自動為你整理舊紀錄,「跳出來」提醒你曾經發生的勝事。而且符應他的原名「Face book」,只要是露臉的照片絕對優先跳出,毫髮畢露那種態勢。

十四年前的一張照片,臉蛋光滑而微見瘦削,頭髮屬於書法家的筆端,可挑可捺,且全然是力磨的那種墨汁,你一見,知道是火候還欠缺的礦,但,旁邊更稚嫩的學生又是什麼因緣一起攝了這個影?你在心中上下、前後、左右,琢磨了可能好幾回,而不得其解。你沒有失智,也未失憶,只是歷史久遠了一些,淡了,湮了,滅了,總在不知所在的長空裡。

如果是在二十一個世紀之前呢?誰來「書」,誰記得誰的「臉」一直到今天?

Facebook是在2004年2月4日所創立,據說靈感來自於中學生的聯絡簿,面對面,家長與師長,藉著這個冊子可以溝通、聯繫、彙整。但在二十一個世紀之前,傳統的華人世界竟然有《書》、《尚書》的零星篇章開始留存這種紀錄了!

尚書,很早以前就說是「上古之書」,很可能是西元前771年,再向前推到1046年前的西周時期,那時孔子還沒出生,孔子出生的時候是春秋時期,再後面一點是熱熱鬧鬧、風風火火的戰國時代,戰國時代的歷史大家就熟悉了,因為,即使是二十一世紀的台灣,小小的江湖,也會時不時重演著你合縱、我連橫的戲碼,電視機裡、平板電腦前、議堂或街頭。

西周時期的尚書,我們可以很平靜、很理性地說是「上古之書」,不過,「尚」是「上」,「上」除了「上古」的時間感,還可以是「上天」、「君上」,鄭玄就認為「尚者,上也。尊而重之,若天書然。」所以稱為《尚書》(《尚書正義》引);是王充分析「尚」字,說是「上所為」,「書」是「下所書」(《論衡.正說篇》)。這種「上天」、「君上」的說詞,聽起來很封建,其實又十分合理。尚,崇尚也,尚書,後人崇尚的書,崇尚為上天所賜的智慧語,崇尚為君上所言所行的紀錄冊,確實是合乎《尚書》實存實錄的歷史軌跡。

尚書體例有典、謨、訓、誥、誓、命這樣的文體式分類,一如當今散文有隱地努力發展的日記體散文,有余光中、瘂弦所出版的《本末有序》、《聚繖花序》的序跋類散文,有廖玉蕙的生活實錄,有余秋雨的文化型思考,有張曉風的情采點化,繁花多變,所以,昔日《尚書》也有登錄君王言行的〈堯典〉、〈舜典〉;有君臣談論謀議的實錄,你所熟悉的〈大禹謨〉、〈皐陶謨〉就是政事的規劃;有臣下對君上的勸戒之辭,〈洪範〉、〈無逸〉等等;有君上的誥諭、警惕,如〈盤庚〉、〈酒誥〉;有諸侯出征之前的誓詞,〈甘誓〉、〈湯誓〉、〈牧誓〉之類;甚至於君上任命諸侯的諄諄叮嚀,如〈文侯之命〉云云,是夏、商、周三代君臣之間行政的記錄,治事文獻的彙編,大器地展現文化散文的胸襟。

那是一個尚無電子傳播概念的時代,他們以《尚書》傳遞心聲,傳遞智慧。

所謂議會政治,那時還是未成形的蛋液,但知識分子卻主動宣導自己執政的理念,存留相關檔案,向人民負責。

所謂「臨下以簡,御眾以寬;罰弗及嗣,賞延於世。惟德動天,無遠弗屆。滿招損,謙受益,時乃天道。」(《尚書.大禹謨》),所謂「為山九仞,功虧一簣。不作無益害有益,功乃成;不貴異物賤用物,民乃足。玩人喪德,玩物喪志。」(《尚書.旅獒》,這些都不是上位者用來教化人民的規條,卻是執政者相互戒惕的官箴,知識分子的自我覺醒。

《荀子.勸學篇》客觀的認為:《尚書》是「政事之紀」。《禮記.經解篇》進一步判定:一個人能「疏通知遠而不自我欺誣」,是真正深入體會《尚書》精神而心有所得。墨子認為,這樣的書值得「書於竹帛,鏤之金石,琢之槃盂,傳遺後世子孫。」讓後世子孫更知道如何「愛人利人,順天之意,得天之賞。」(《墨子.天志》)。近代學者以五句話作為《尚書》研究的當代價值之總結:「解之為史鑑,援之以贊治,釋之為訓誡,授之為教化,引之以立論」,可以做為史事史蹟的借鏡,可以是施政治績的襄理,可以是管理學的參酌,可以是教化論的幫贊,可以做為學術思想的引爆點。

有著這樣崇高價值的《尚書》,作為「書」的發行過程,卻時時處在尷尬的關卡,譬如根據孔穎達的《尚書正義》,引《緯書》說,孔子尋求尚書檔案(只能稱之為檔案吧!),那數字相當龐大,一共有三千兩百四十篇,去掉時代久遠的、不可靠的,選取較新較近的資材,可以做為世人學習的一百二十篇,成就《尚書》一書。這種海選的信息,詩三百也一樣傳述過。就公文檔案的保存來看,尚書的三千二,似乎更能讓後人相信。

秦始皇的愚民政策,不許人民識字、藏書、讀書,再加上項羽一把火燒了阿房宮,國家藏書也沒了,所以漢代尋求古書,《尚書》重現就有了口語背誦與斷垣殘簡的兩種版本。秦朝博士伏勝,秦始皇禁書、焚書時,你禁,我背,將《尚書》藏在腦中,誰也無法奪取,漢初,伏勝誦出,學子以漢代通行的隸書謄抄,得二十九篇,稱為今文《尚書》;漢武帝時代,魯恭王劉餘想要擴建宅邸,拆毀孔子故居外牆,結果傳出鐘鼓聲,不敢再挖,仔細一探,牆中藏著一批古代典籍,《禮記》、《論語》、《孝經》、《尚書》都在其中,這是以古文書寫的古文《尚書》三十五篇。這「書」隱藏、挖掘的過程,充滿了愛智、鬥智的歷險趣味,或許更增加了值得珍惜的因素。

可惜,西晉永嘉年間又有戰亂,這期間今、古文《尚書》既無人記誦,也無人固藏,就這樣消失了。直到東晉初年,豫章內史梅賾竟然獻出一部《尚書》,既有《今文尚書》又參雜《古文尚書》,共得五十八篇,真真假假,爭辯到清朝猶無定論,史稱「偽古文尚書」。今日我們所讀的就是這部不知作者為誰的偽託作品,作者從未講求智慧財產權,從未露臉,卻又如此充滿高潔的智慧之書。

如是,立聖賢心,行聖賢事的,我倒是想起鄭愁予的〈偈〉,「我不願做空間的歌者,寧願是時間的石人」,「這土地我一方來,將八方離去」的覺悟後的瀟灑。更想起周夢蝶「仿波蘭女詩人WissLawa Szymborska」的〈我選擇共三十三行〉,是在一長串日常、無甚深義的「我選擇紫色。∕我選擇早睡早起早出早歸。∕我選擇冷粥,破硯,晴窗;忙人之所閒而閒人之所忙。∕我選擇非不得已,一切事,無分巨細,總自己動手。」之中,偶見令人深思的「我選擇以水為師──高處高平,低處低平。∕我選擇以草為性命,如卷施,根拔而心不死。」甚至於周夢蝶先慈語「(我選擇)牢記不如淡漠。」先祖母語「(我選擇)穩坐釣魚台,看他風浪起。」所深不可忘的話語之後,「我選擇最後一人成究竟覺」之後的最後一行,竟是「我選擇不選擇。」

此詩發表在二十年前的《中華日報.副刊》(2004.7.21)。

周公此詩完全鬆開詩的語言,卻又隱約有一根繃緊的筋伸縮在其中,彷彿我們所認識的偽託的古文尚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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