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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吉光片羽
■楨凰
早春的綠葉悄悄爬上枝枒,粉嫩花苞輕吐芬芳,陽光普照為藍天悠然抹上一份暖意。
馳騁高速公路,闖過路面的春意蕩漾,沾黏路旁蠢蠢欲動的鳥語花香,穿入重巒疊嶂,被群山四面環抱,不同程度的翠綠疊出層次鮮明的盎然,山峰連綿起伏宛若盤踞山頭的青龍,目的地的路牌浮現,跟著箭頭駛入山城彎彎繞繞,綠葉兜住陽光,耀眼的朝陽被馴服的只剩和煦,打開天窗與滿天棉絮般的浮雲對視,若隱若現的果香闖入車內,偷渡一把烘烤過的可可香與發酵後的紅茶香,當鼻間的香氣從馥郁的自然轉為都市熟悉的燒烤,叫賣聲此起彼落宣布已過群山,踏入觀光勝地日月潭。
停妥車,步行至纜車站,沿路明媚的潭水相伴,日光穿過雲層灑在碧綠的水面,似翠玉珠寶鑲嵌鑽石閃爍著光亮,走上木棧道貼近一看,因春水退潮而浮出的細沙與石子幽靜待在岸邊,似珠寶最外圍的銀粉,春日獨有的景色。
搭乘纜車往空中飛翔,如鷹一般,俯瞰波光瀲灩的潭景,坐擁綠樹蓊鬱的壯闊,似武藝高超的仙俠,時而輕點水面而不漪起一絲波紋,時而輕踩萬綠地毯而不引起風吹草動,騰雲駕霧、扶搖直上至最高點,車門自動打開,無聲的說歡迎蒞臨。
橫亙數公里的蜿蜒,一張車票便從湖光水色切換到文化叢林,一行人沿著指標走下階梯,在高塔前合影,「觀山樓」和「九族文化村」的字樣被刻進畫框。
攤開地圖前往櫻花林,用相機留住春的氣息,照片透過顏料鎖住櫻花綻放的皎潔,化學藥劑沖開周晬之年白茫的記憶,揭曉曾經到此一遊的真相。
婚禮前一夜,爸媽翻起相簿,看著幾張遍布細小粒子、微微泛黃的老照片說起故事,彷若回到幼時。
我頂著一張手掌大卻肉餅樣的臉,雙頰溢出嫩肉,一雙眼睛彎成柳枝,小嘴似訴說萬言千語,咿咿啞啞的文字被擋在鏡頭前;裹著紮實的大紅色棉襖,下擺紮進鮮綠的厚實棉褲,大搖大擺的走在時尚潮流尖端的紅配綠狗臭屁,渾身無不抱樸含真,全身透著寒冷,冷得周圍的人逃去取暖,獨留我佔據相片的中心幸福燦笑,觀山樓的三角屋頂不偏不倚成為生日帽。
爸說那時我剛學會站,不會走路,他按下快門後,我就與大地擁抱了。
多年後,我們再度重遊,雖已髫齔就學,穿的有少女樣,但與秀麗端莊勾不著邊,像個黏答答的秋葵黏著爸,全身攀附在他腳邊、頭靠在他的腰間,脊椎骨頭都被剝去。臉不再圓嘟嘟,櫻桃小嘴變成吸血鬼張牙舞爪,上排牙齒掉得只剩兩顆虎牙,笑得童真卻毛骨悚然。
我一路拉著爸的褲腰帶連走帶爬地到表演劇場,欣賞原住民載歌載舞。劇場前有挖空人臉的彩繪看板,我和爸合照,乍看之下稚嫩的臉蛋戴著一頂有流蘇裝飾的帽子,身穿編織圖騰的紅胸衣,下著橫條黑裙;爸也戴帽子,胸前掛有火器袋,下著皮褲,我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但那時我踮起腳尖分明碰不到爸的胸膛,忘記是誰將我舉高,讓我的稚氣能與他併肩而立。
玩遊樂設施時,全家穿雨衣同坐一艘船,船從地平線慢慢爬坡上升,在高空滯留數秒,隨後脫離軌道,霎時重力加速度往下墜落狂衝,遠處的鏡頭拍下乘客的驚悚表情,面目猙獰得連本人都認不出。爸出手闊綽買好多張紀念,媽阻擋不了他的豪氣,掛在臉上的笑容同飛船驚人的墜地,僅冰霜苟延殘喘巴著法令紋不放。
離開園區前,一家人佇立於櫻花樹下拍攝大合照留念,沒有朵朵燦燦櫻花,只有深沉的怨念汩汩滲出,除了我的傻笑,其餘人等都苦喪著一張臉。
當我能感知情緒和氛圍時,再度來訪已是高中的畢業旅行,與同學捧著心臟享受心驚膽跳,青春在驚聲尖叫中滑過,叛逆蟄伏於其中。
旅行結束,分發成績出爐,揚著成就的旗幟選填外縣市的大學,奔出父母的掌控,急著飛走的雛鳥。然而開學的第一個週末,我便購火車票回巢。
大學的日子很有趣,每天卻必須面對下一餐吃什麼的問題。和同學站在美食街中央,像隻迷途羔羊,每間餐廳都不同卻又雷同,很快就吃膩了。畢業後考回家鄉的研究所,下一餐的選項永遠是回家。興許是從小吃慣的緣故,吃不膩這款味道。
當論文過審,脫下學生袍進入職場,左手握一份錢不多、離家近的待聘書;右手持一份錢多、公司規模更大、但需北上的工作,最後幾經衡量,我選擇後者。爸媽沒有干涉決定,只有客觀的分析優劣。
這非第一次離家,卻比第一次更艱難。沒有室友和同學,只有上班交流的同事,孤獨籠罩每一天。拜成熟的科技所賜,若想家,只需撥通視訊電話就能見到爸媽,儘管距離再遠,一秒就能填補心中的孤寂。但當我陷入愛河,視訊網路漸漸斷線,一天一通變成一週、一個月、甚至沒有。
後來轉換公司,回家鄉工作,下班吃媽煮的熱菜熱飯,陪他們話家常,以為會自此待在這個家,但愛人為了更理想的工作續留北部,長期的遠距離戀愛加深思念,他單膝下跪求婚奢求我與他同在一個屋簷下。
左手勾著媽,右手挽著他,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爸老話一句尊重我的選擇,向來拙於言辭的媽卻侃侃而談道出她最大的心願與使命是看著孩子成家立業,才能安心的遊山玩水。
我聽進她的話,與丈夫遠走。
如果人可以活到九十歲,將一生均等切成三等份,三十歲前便是在爸媽搭建的羽翼傘下安穩的過活、自在的來去,為了叛逆、理想、各種冠冕堂皇的理由而出走,但只要想回家,永遠有人等在那。
走進人生的第二個章節,與沒有血緣關係的另一半開創新的家庭,週末與丈夫回鄉,讓他們多擁有半個兒子。但每次返家,媽總在廚房轉悠,料理海陸全餐冰入冷藏,只為離開時我能拎滿行囊。心疼她累不想拿,她答:「你拿越多,我越開心,就怕你餓到。」可是這些在外都買得到,她笑說:「那些可都沒有媽媽味。」
從她身上帶走越多,她越開心。我是火,她是蠟燭,縱使我的燃燒會讓她日漸萎縮,也樂得火苗在風中昂首挺立。
每次坐在車窗內揮手與他們道別,心不自覺的揪緊,他們面露微笑,卻藏不住眼底的一抹憂愁。
早就放手卻永遠放不下心。
他們放手讓我學會走路,一跌倒便衝過來安撫;放手讓我追求滿腹理想,守在避風港等我靠岸;放手讓我展翅高飛,相信我的選擇,把我託付給伊人,囑咐娘家是永遠的後盾。
我能回報的僅是陪伴他們到處遊歷,用相機記錄永恆的時光。
遊覽日月潭是標的,重遊九族是藉口,賞櫻是媒介,牽掛不著痕跡的在我們之間輕輕融化。
左手挽著媽,丈夫與爸在側,我們站在開得最茂盛的櫻花樹前合影,笑容滿面。
下回重遊會是多久之後呢?屆時會不會有個小娃兒,獨自霸佔照片中心,復刻我那蹣跚學步的須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