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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陽春麵
■徐正雄
走在台北街頭,有時肚子忽然餓了,最簡單的解決方法就是拐進小巷,尋找路邊攤,吃碗陽春麵。
冉冉蒸氣是路邊攤明顯的特徵,滷味顏色深淺、種類多寡,通常暗示著攤位生意的好壞,但也有一些例外,偶而也會踩到地雷,幸好損失都不大!我喜歡的路邊麵攤需要有琳瑯的滷味,豬的耳、頰、肝連、頭皮、粉肝。小的大的粉的脆的腸子。豆乾海帶滷蛋是基本配備。老派點的還會有雞翅、土豆、鴨頭、米血……
切好的滷味,淋點醬油、蔥花,配上一碗清湯陽春麵,就能讓人暫時卸下心防,忘卻城市的競爭與壓力 路邊攤是一座城市最後的純樸,不只方便隨興,還含有對經濟弱勢者的體貼。
可惜,因法規的關係,許多路邊攤退入店面,陽春麵也跟著從菜單消失,或者調高價錢,不再平易近人。滷味也不再陳列著等候客人夾取,而是早就切好冰在冷宮,上頭覆蓋保鮮膜等客人取用,小菜往往很小。為了效率和業績,這城市,一切都規格化,有些業者為了速度,甚至先將麵條與水餃先煮熟,待客人點時再回鍋熱一下,吃麵只是為了攝取熱量,少了從前的溫暖隨興,變得不再有趣。
不像南韓首爾蛋黃區,盡管聳天高樓林立,仍容得下關東煮、甜甜圈這類路邊攤,現代與傳統並立。下班尖峰時刻,各大樓吐出無數西裝筆挺的職男和OL,他們並不急著回家,而是立在蒸氣四散的路邊攤,擠在一起不顧形象大口吃著被串進指揮棒長度的魚板或辣炒年糕,冰冷的城市瞬間也充滿了人情味和溫暖。
利潤不高的陽春麵漸漸從台北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加料的陽春麵,榨菜、芝麻、炸醬、餛飩、大滷……價錢也跟著兩級跳。陽春麵看似寒酸,其實,四十多年前,陽春麵可不是一般人能消費。
那時豆漿一碗五角,包子一顆一元,一碗陽春麵就要五元左右。
彼時的陽春麵除了青菜、肉燥之外,上頭還會鋪放著一片薄薄的瘦肉,有點石成金的效果。當時我是外公唯一的男孫,每次回外婆家,寵我的外公就會帶我去吃陽春麵,羨煞眾舅舅和阿姨。
我總是小口珍惜慢慢享受湯麵,把肉片留到最後壓軸。
今年五月底父親驟逝,整理遺物時,發現五坪大的房間,幾乎藏著一整組開麵攤的工具,各種尺寸的鋁鍋,連推車、冰箱、巨大雨傘都有,這應該是父親膝蓋退化前,暗渡上來的。
幾年前,本在種菜的父親車禍,醫生意外發現父親有嚴重糖尿病,膝蓋也退化到無法使用,趁父親住院期間,偷偷報廢父親那輛野狼機車,父親為此與我冷戰多時,頑固的他,居然背著我,騎一台破舊沒有變速的單車,到二十多公里遠的半山腰務農,彷彿對我無言的抗議。幾次後,終於讓父親喪失最基本的行走能力,堅持不肯換膝蓋的他,從此,也只能以輪椅為伍。
為了控制父親的血糖,許多食物被我們從菜單刪去,父親只堅持一件事,就是三餐都要吃陽春麵。
父親這輩子,不可能再站起來了,卻一心一意想要賣陽春麵,每天坐在輪椅上看著樓下菜市,盤算著如何東山再起。
我常在心裡苦笑,父親衛生不佳,房裡資源回收垃圾都堆到天花板,老鼠和蟑螂四處亂竄,客人可能得有過人勇氣,才敢買他煮的陽春麵。家人也常調侃父親,但是為了給父親活下去的希望,我還是會配合演出,給他正面鼓勵,承諾給他金援擺攤。
五月底父親發病,誰知,送急診八小時,父親就走了,夢想金蟬脫殼,只留下遺憾。
我談笑風生的和禮儀公司洽談後事,禮儀師說他從沒見過像我如此樂觀的家屬。辦完後事,本以為一切都雲淡風輕了,原來我被自己給騙了。某天深夜,眼裡驟然烏雲密布,猛然想到父親為何想賣陽春麵。
二十六歲那年,還完家裡數百萬債務後,去了一趟希臘,回國後不知要做什麼的我,就在住家附近路邊賣陽春麵。那時沒有經驗,全靠家人支持,草草開始、匆匆結束,小賠收場。
很多同學抱怨:都還沒吃過就結束營業。這件事,一直被我深埋記憶,不想提起。
那次創業最大的收穫就是,平日各據一方的家人,難得團結共聚。或許,這就是喜歡模仿別人創業的父親,想賣陽春麵的原因。
父親留下的遺物裡,還包含幾大袋陽春麵,那是今年三月,新冠肺炎引發物資缺乏恐慌,到大賣場搶購來的,誰知父親會走得那麼倉促?如今只得努力消化。
只是這陽春麵,如今,也不單純了,吃起來總是五味雜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