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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我愛過你,勝過愛任何的誰
文/攝影 易品沁
就廣義而言,「無賴派」文學是二戰後日本的一種社會凝縮現象的反映。是原本所依恃、信靠的價值一夕之間全然土崩瓦解後,朝向尋覓新秩序(新生)之間的擺渡過程(通常以「破壞」之姿彰顯)。是從國家而致個人與社會間瀰漫的一種集體意識現象,(發自肺腑地心疼如此說)同時也反映在彼時的自殺潮。
若以文字大致勾勒當時無賴派文人的肖像(或魂底風暴),他們縱情於歡快不羈的外核底下(以某種形式的頹廢或沉癮),核心其實源自於遠超乎尋常的纖細與易感。於是在毫無用武之地的理想主義與亟欲破繭而出的意欲兩邊,交相揉織著瀕於滅頂的幻滅和悵惘。況且理想主義一向是心性本質底摯純以相等程度向外顯,太宰治、田中英光、檀一雄……這些的無賴派文人尤其如是。
然就像小山清在回顧太宰治的篇章裡述及太宰曾謂言「生命很脆弱,文學很強悍」那般,恰是強盛的意志才能撐持起孱弱病迫的身軀,將寫作進行到底,在一際斷井頹垣般無所憑依的現實裡綻放出不止於剎那的艷異果實。且從來無賴派文學絕非僅止於抑鬱沉吟,「看似」玩世不恭的表象底下,恐怕多是比誰都還要加倍柔軟,更為堅毅的內心。
即使最終是和妻子以外的女子一道終絕於玉川上水,絲毫無損我對於太宰留予美知子的遺言「我愛過你,勝過愛任何的誰」其分毫動搖。起碼可以肯定的是在太宰內心深處,以外的誰都可能瞬即被替代,唯以妻‧美知子為其不偏不倚的軸心。
想起相馬正一、長部日出雄皆曾評論太宰的文學說到再怎麼看起來像是「私小說」的作品,幾乎都是虛構的敘事,然請容我補充「即便如此也是包藏真心實意於其中」。諸如太宰逝前未完成遺作〈Goodbye〉中欲斬斷情緣,串通素昧平生的貌美女子與他在情人們面前假扮夫婦,令其知難而退的故事;這很難不令人聯想到同樣也才不久前的〈阿三〉(日文「」)與〈父親〉(「父」),一邊是亟欲擺脫猶如是與「恐怖女鬼扭打般外遇」的情人,另邊在妻面前又為罪惡感焚熾鞭笞的丈夫。雖然確實不見得需要對號入座,然這恐怕也才是太宰面對婚外關係時最為輾轉往復的心境吧!
「我寧可你沒把我放在心上,討厭我,憎恨我,我反而覺得痛快解脫。你把我放在心上,卻又和別的女人上床,等於把我推入地獄。」(註1)
尤其是太宰這般出生自古風醇厚,思想、意識上相當保守的津輕豪族,想必怎麼也做不來拋棄糟糠之妻的這種事吧!出生自高知識分子家庭,本身也同樣擔任教職的美知子(婚前)是早有嫁給一名藝術家的覺悟,說是抱有獻身意欲的情懷亦不為過。她的學識涵養自是不必說,性格上相對穩定許多,最難能可貴的是一直以最大理解,包容著以全副性命傾注於文學道途的丈夫,以致相當異於常軌的愛情、婚姻與生活式樣。
儘管太宰常因寫稿三番兩頭徹夜不歸、流連在外,無論是戰時、戰終初期食材取得大不易,更別說能夠兼顧品質。為讓每天大量花費腦力的丈夫補充營養,時常費心出門張羅。對於太宰而言,任何最美味食材定然來自故鄉,不用說最好的料理方式一定當屬「津輕流」。總在丈夫醉酒夜歸時刻,在其枕畔備妥嫩昆布飯糰(註2),如此以丈夫為軸心的自轉,這絕對是身為女人的至福,雖然此說可能會令女性主義者們嗤之以鼻;然若能夠遇見「一次」完全消融自我,不計結果與回報,以全副身心靈浸淫,於那千百萬億芸芸「唯一」之愛戀,在如此算計個我利弊得失的浮世光景,該是多麼近乎劃時代的奇蹟般珍稀可貴。
註1 出自太宰治〈阿三〉,收錄於《維榮之妻》陳系美譯,大牌出版,2018
註2 參閱津島美知子『回想太宰治』的「白湯梅干」(人文書院 昭和53年6月版)。此外所謂「嫩昆布」是使用太宰出生的家鄉青森縣所產的一年間薄而柔軟自帶有天然鹽味的「若生昆布」。